這一研究,就到了傍晚。
而那幾個掌柜早就被她敲打一番后遣走了,只她對著賬冊、名冊皺眉,又拿了眉筆在一張紙上劃拉。
春分等人看不懂她在寫什么,只知道她們的主子正在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這等變化讓她們心驚、目不暇接,又充滿期待。
還是丞相大人說得對,別看在家如何嬌貴,待成了人家的媳婦,就長大成人了。
于是也不打擾她,行走做事都輕手輕腳。
于是金玦焱回來的時候只覺得院子秩序井然,氣氛安寧。
大紅燈籠在檐下成串排開,有一種悠閑安逸的感覺。
他發了會呆,仿佛這種情形似曾相識,又想不起在哪見過,然而一縷暖流自心底緩緩升起,漸漸驅散深秋的涼寒與奔波了一日的疲憊。
他有些不由自主的,要向主屋開動。
卻忽然發現有什么不對勁了,至于哪不對勁,又說不出來。
院子還是他的院子,可是安寧中透著詭異,似乎有一股暗流在平靜中醞釀,并漸露猙獰。
他陡的想起了什么,急忙退回到院門。
清風小筑……
是了,方才他無意識的掃了一眼,因為勞累也沒有注意,結果這會……
是誰?誰竟敢改他院子的名字?經過他允許了嗎?這是什么意思?
疲累、沮喪以及剛剛冒出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統統不翼而飛,他簡直是氣沖牛斗,攥著拳頭就沖進了主屋。
屋內,燭光盈盈,銀鎏金獸首香爐噴吐的寇芷幽香尚未徹底驅散晚飯的香氣,再加上融融的暖意,他不由自主的深吸了口氣,肚子開始叫起來。
直接邁進里屋……
那個該死的女人居然不在!
氣勢洶洶的甩了銀紅撒花綾面門簾,目光一掃,直接落到斜倚在臨窗大炕上的阮玉身上。
不同于這兩日他所見到的艷麗繁華,此刻只一身豆青色繡連云紋的襖裙,盤著慵懶的墮馬髻,沐在柔暖的燭光中,就好像一幅意境悠遠恬淡靜謐的古畫。
白瓷般的皮膚于燈焰下似涂了層胭脂,更襯得眉如遠山黛,目似秋波橫,凝視者若是一個不小心,就會陷入那眉眼盈盈處。
而且因為剛剛用過晚膳,平白生出一股倦意,就那么歪在黑漆鈉縲花鳥炕桌旁,微帶迷蒙的斜睇著他。
他忽然沒了脾氣,然而一想到他怒沖沖的進來,這個女人就在身后不聲不響的看他,然后他沖出來,她依然在默不作語的看他,就好像他有多么可笑,而她有多高深似的。
火氣又上來了。
“你……”手一伸,也不知該指哪,最后往門外一指:“這是怎么回事?”
阮玉姿勢不變,靜靜的看著他,那仔細寧和的表情就好像在研究他是什么構造似的,激得他額角青筋直跳。
終于將他看得那兩道劍眉就要變成小刀片飛出來了,阮玉才合上冊子:“四爺是剛回來?”
這不廢話嗎?
“還沒吃飯吧?”
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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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見過老爺太太了嗎?”
什么意思?
阮玉終于坐直了身子,目視他,無比認真:“我今天跟太太請示了一下,太太已經同意我們各管各的……”
什么……意思?
“正如四爺早上說的,要給身邊人做主。妾身就想,若要做主,就要把人都放身邊親自管理才叫做主。所以我就跟太太提了一下,太太覺得如此甚妙……”
做主?他早上的確這么說過,但好像不是這個意思。這個女人是怎么想的?她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就把我的人都規整起來,你的人……喏,”她指了指東次間,刻意壓低了嗓門:“正歇著呢。我可什么都沒敢讓她做,好吃好喝的供著,還專門找了人陪她說話解悶,不信稍后你可以問她……”
面對阮玉的一本正經信誓旦旦,金玦焱非常想把她纖細修長粉嫩的脖子抓過來,捏,捏……
“至于你身邊別的人,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這一天都沒看到,但是已經吩咐守門的婆子了,一旦有人來尋,一定要她親自帶到我面前。所以,四爺一會把人領回去吧,放在我這,我是吃不好睡不香,提心吊膽,生怕出個什么差錯,就是她氣兒喘得大了點,我都擔心她會岔了氣。而且以后,為了避免什么不必要的麻煩,四爺身邊的人和四爺與我身邊的人還有我,還是盡量不要往一塊湊合。這人一多,事就多,若是出了什么誤會,再解釋不清,多傷感情吶……”
“你,到底什么意思?”
“怎么說了這半天四爺還不明白?”阮玉露出一副十分不理解對方為何如此愚笨的模樣,一字一頓道:“就是說,以后但凡有我及我的人的地方,四爺及四爺的人莫要涉足;而但凡有四爺和四爺的人的地方,我及我的人也絕不打擾。你的明白?”
見金玦焱兀自喘著粗氣,不由注解一句:“四爺,你現在可是在涉足我的地盤哦!”
“你……”
金玦焱氣得手背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
他沒想到,自己離家一天,回來后竟被掃地出門了,還是從他自己的院子里被掃出來,這是什么事?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阮玉,你欺人太甚!”
“我怎么欺負你了?”
你是人嗎?
不過這句阮玉沒說出來,只瞪大眼睛,無辜又無邪:“我是遵從太太的意思辦事,四爺要是有什么不解,大可以問太太去?!?
“你,你等著!”
金玦焱被她擠兌得一句都說不出,又不明白盧氏為什么突然站在了她這一邊,任她為所欲為,于是袖子一甩,大步出門。
阮玉估計他是打算向盧氏求證,也不擔心,反正她是“按章辦事”,但思及他這兩日的惡形惡狀,還有后院那個被打散又吊起示眾寫著“阮玉”名字的草人……她本不想再與他做口舌之爭,然而此刻仍不免奚落一句:“四爺若是去練功,可要悠著點……”
眼見得那寶藍衣袍翻飛的背影似是踉蹌一下,她不由得掩口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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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盧氏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早上的時候,她確實答應阮玉各自管教各自身邊的人,卻沒想到她竟然把家分了。可若說分家,有誰聽過妻子跟相公分家的?如今這算怎么回事?
金玦焱聽盧氏將白天的事猶豫而憤恨的說了,心里頓時明白,原來是那個惡婦故意曲解了娘的意思。
她似乎很有這方面的本事,早上她就歪解他,結果騙得了娘的“支持”。真難為她還表現得一本正經,若是他能早點知道……
“爹,我受不了了。這就是個攪家精,我必須休了她!”
“逆子!”金成舉一拍桌子:“分明是你有錯在先……”
“我有什么錯?她行為不檢,難道我還該表揚她?她砸了我的東西,還打我,難道我還得把她供起來當娘娘?爹,您瞧瞧,這才三天工夫,她把咱們都折騰成什么樣了?娘本來身子就不好,再這樣下去,非得氣出個好歹,到時可就悔之莫及了……”
“你娘要是有個好歹也是你氣的!”
“爹……”
“別說你娘,我都快被你氣死。你說這么多年你都干什么了?鋪子里的生意一手不伸,整天價在外跑,和一群狐朋狗友鬼混,一個勁往家里折騰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還誰也不讓碰……”
“我那都是寶貝……”
“屁寶貝!你算沒算這些年你花了多少銀子?金玉滿堂的收入被你折騰進去大半。你知不知道人在背后都說你什么?二世祖,敗家子,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嘿,我這老臉都沒處擱。”
金成舉敲著桌子:“每每出去吃個飯局,酒桌上人都說自己兒子有多出息,我呢?”
“不是有大哥、二哥、三哥。還有五弟,將來一準給你考個狀元……”
“那你是干什么的?”金成舉恨不能拿鞋底子拍他:“你是嫡子,可是你,你……”
忽然劇咳。
金玦焱一驚,就要上前,被他怒瞪回去。
盧氏趕忙去給老頭子順氣。
過了好半天,金成舉才氣喘道:“依我看,你媳婦砸得好。要是我,都給你砸了!玩物喪志,你可知……”
他忽然語氣一滯,緊接著望著兒子的目光就有些深沉。
金玦焱見他不說了,嘟囔道:“她做什么你都說好,如今她把我趕出來了,那是我的院子……”
“你這笨蛋!平日里我不讓你買那些玩意你想方設法的往家搬,如今對你媳婦就沒招了?她不讓你進,你厚著臉皮進,我就不信她能把你打出來!”
見老頭子越說越不著調,盧氏不禁推搡了他一把。
金玦焱薄唇囁嚅了半天,忽然肩背一挺:“士可殺,不可辱!”
“你……”金成舉一抬手,居然被他氣笑了。
見老爺子笑了,金玦焱的心情松快下來:“反正我主意打定了。待大伯、三叔一走,我就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