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地看看蕭堯的臉色, 隨著從吳悠悠口中汩汩流出的公訴狀,呈現深紅鐵青濃黑的漸變,像燒糊了的卷子, 撒了一層驢唇不對馬嘴的紅綠絲。蕭堯指著吳悠悠的指頭有微微的顫抖,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你若有半句虛言, 朕將你碎尸萬段!”
吳悠悠其實不明白一個道理, 從古至今,男人的綠帽子,是不可當面指認的, 誰當面指認了,也就變成了他今生不共戴天的仇敵, 明著扳不倒你, 暗著也得搞死你。然而伊卻是“雖九死其猶未悔”的, 扭著身子作小鳥依人狀地伏在蕭堯身邊,故作委屈道:“皇上, 臣妾是有真憑實據的。”伊的這副媚態叫我頻頻作嘔,我心想,別扭了,再扭就要扭成兩段了。
伊說著便回身趾高氣揚地叫道:“傳白蓮兒進來!”
一個長得薄如蟬翼的宮女慢慢挨了進來,如果不是伊那雙黑豆似的滴溜爛轉的眼珠子, 還以為伊是紙糊的。伊跪下行禮。蕭堯瞟了伊一眼, 問道:“你是什么人?”
宮娥眾多, 平日一年半載地也見不到皇帝一面, 偶爾能與皇帝對上半句話, 便如中了彩票一般,因此出現一些類似高血壓冠心病的癥狀也是十分平常的, 伊的臉上出現了一星紅暈,如落在紗燈罩子上的粉紅翅子的飛蛾,白蓮兒怯怯地答道:“奴婢是看守吟秋館的宮女。”
吟秋館原是落雪郡主的舊居,落雪隨郡馬被發配遠地后,宮中皆嫌不吉利,誰都不肯去住,久而久之,便成了擱置雜物的庫房,平日里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只有兩三個宮女在那里輪流上夜看守。
吳悠悠眉毛斜斜一挑,道:“見了皇上還不快說!”
白蓮兒不敢遲疑分毫,忙道:“皇上臨行的那天晚上,奴婢在吟秋館上夜,大約酉時,成王在廊沿底下走來走去,好像在等什么人,過了一會兒,淑妃娘娘來了,兩人談了好一會兒,才各自散了。”
心里一松,我不禁暗自額手稱慶,可見人生在世,處處多留幾下后著,終究是好的,我立時便跪下身去,閑庭信步地辯駁道:“臣妾是因何見成王的,別人不知,皇上是知道的,只因臣妾掛念皇上冷暖,才托付成王給皇上送了那件衣裳。臣妾的私心,實是想在陛下出征前再見皇上一面,但臣妾也知道那時皇上正在聽松與皇后話別,故而不便打擾,才私下里去見成王。”
蕭堯面上的堅冰立時消彌了大半,春意將至,溫言道:“我明白……”當著眾人,他不好與我太過親近,不然他一定會親手扶我起來,替我揉膝蓋的。
我暗自莞爾了,然而吳悠悠自然更有殺著,伊一張小臉擰得跟麻花似的,冷笑道:“說得好聽,到底是真心掛念皇上還是假借此名與成王私會,只有你自己知道!不然,你為何又假作為本宮祈福去靜虛觀打平安醮,卻又中途溜出來,趕去翠景溪去見成王?半夜三更才回宮,這可怎么說?”
腦子“嗡”的一聲,似有千百只蜜蜂鉆入耳鼓,在腦殼里翻江倒海,正在我一個恍惚還沒緩過來的時候,吳悠悠已招進了一名小內官,長得眉清目秀,只是一對眨巴眨巴的小眼睛里,幽幽地泛著黃中帶綠,黑中綻紫的邪光。不等內官開口,吳悠悠先替他自報起家門來了,“他是宮中天心寺的內官小檀,那日淑妃去靜虛觀打醮,便是他跟去的。”
我想起來了,去靜虛觀之前,太后為護我途中周全,特地從天心寺拔了幾個內官跟著,但是靜虛觀里皆是道姑,那幾個內官都守在門外的——突然,我靈光一閃,明白了內中首尾,蕭堯既特許我每月初一去法華寺進香,吳悠悠對這等特殊待遇自然會懷恨在心,而我每次出宮皆是從天心寺調撥人手隨行,吳悠悠怕是早已從中擇了肯去仰她鼻息的人,暗中查尋我的錯處,并非單為蕭賢一事。這可真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比寫長篇小說都累,虧伊有這個耐性。
小檀見了皇帝,亦是叩頭如搗蒜,戰戰兢兢道:“奴才確實看見,淑妃娘娘只在靜虛觀里站了一站,便從后面小門出去了,奴才怕出閃失,便一路跟著,后來淑妃娘娘去了翠景溪的一處宅子,待到三更時,成王才把娘娘送出門來——度娘也跟著去的!”
我心里暗叫糟糕,從一個盯梢者的角度看,我那天晚上的出入記錄,太像一個紅杏出墻的女人幽會的情形了,就算盯梢的是蕭堯,估計他都會這么想。崔大人已經神智不清,妙沁是蕭賢的夫人,伊就是肯為蕭賢說話,也沒人會信,這回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蕭堯的臉色卻是難看得慘絕人寰了。他驟然暴怒,指著度娘,厲聲道:“說!你說!”
度娘亦是被這飛來橫禍嚇得有點懵,伊雖然博聞強志,卻也不會料到有朝一日面對別人的家庭糾紛,被推到了證人席上時,連做個安分守己的圍觀者都成了奢望。伊看了我一眼,我雙目一垂,示意伊如實相答。事已至此,和盤托出尚有一線生機,咬緊牙關死不認賬,反會讓步蕭堯火上澆油。
度娘翩然下拜,清風徐來地答道:“奴婢那日確與郡主去過翠景溪,只不過是為了嬋娟姑娘的事——想必皇上也已有所耳聞,成王的愛妾嬋娟慘遭不幸,郡主與嬋娟素來親厚,為了她的事,日悲夜啼。至于內中情節,奴婢不便在人前多言,皇上與郡主情深意篤,郡主自會對您說明的。”
不便在人前多言,還不如說就是防著皇后,無非就是我們三個,多嫌著她一個。吳悠悠自然明白這話中的意思,頓時氣的臉都黃了,飛天髻上的鏨金草頭蟲嵌紅珊瑚步搖顫顫巍巍地抖了起來,那鮮血淋漓的紅珊瑚恨不得化作毒蛇信子去絞斷度娘的脖子,伊笑道:“好……好……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本宮就不信了——”說著,轉身,殺氣騰騰地看向我,道:“淑妃,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本宮再問你,你若真那樣坦蕩,就別避重就輕,你之前帶在身上的玉佩,可敢在皇上面前拿出來共同賞鑒賞鑒?”
我叫苦不迭,我還當伊匆匆一面,也就拋諸腦后了,原來伊早就留了心,也難怪,伊當年苦追蕭賢而他不為所動時,日日看著那枚玉佩在眼前晃來晃去,自然印像深刻,蕭堯拖著一條沉郁綿長的影子,緩緩移了過來,聲音宛如暴風雨之前的駭人的安祥寧靜,“什么玉佩?自己拿出來吧!”
一剎那間,心中已轉過千百個念頭,抵死不認,或許可以來個死無對證,但從此我與蕭堯之間,也就會無法遏制地橫亙上一條不可跨越的鴻溝,就像蕭堯說的“越發像隔了一層似的,沒滋沒味”,誰都想做一個萬千寵愛的嬪妃,但我更想做他的知音良伴,如果從此以后,他對我寵愛如舊,卻少了心意相通,我寧可不要這徒有其表的寵愛。所以我深吸一口氣,吩咐度娘,道:“去把嬋娟的玉佩取出來。”
度娘只得打開四角雕著如意云頭的黃花梨箱籠,挪出箱子里一疊一疊的綾羅絲絹,淺朱深碧,我禁不住又偷眼去瞧蕭堯的臉色,與我意料的分毫不差,他的臉正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逐漸由蠟黃而赤紅而青灰,當初只恨不得把玉佩鎖進保險柜里藏個千年萬代,卻不想這翻箱倒柜的一幕,落在蕭堯眼里,無形之中卻坐實了我把嫌疑物品百般珍藏的罪名。
度娘托著一條淡櫻紅芍藥緙絲絹子,里面包著那枚可疑的玉佩,吳悠悠搶上一掀,得意洋洋道:“對,就是這個——皇上不覺得眼熟嗎?這可是成王幾年前就形影不離地帶在身上的,哼,皇上給他加官晉爵,他不思報效,反生奸邪之意,其心可誅!”
吳悠悠果然是把蕭賢恨到骨子里了,伊之所以不顧一切地來爆我跟蕭賢的料,并非只為扳倒我一人。
我把為蕭賢辯白的話咬碎了,咽到肚子里去,既然吳悠悠今日撕破了臉皮,我也再無必要為她留半分余地,默默地氣沉丹田,我跪在蕭堯腳邊,眼角只余一抹他蛟龍盤踞騰飛的袍裾,平淡了語調,道:“皇后娘娘也太瞧得起嬪妾了,當年成王未娶之時,西京城中不知有多少女子傾心蕭家的二公子,成王皆不能入眼,也只有嬋娟姑娘,雖則出身低微,然而成王對她情根深種,心無旁騖。嬪妾與成王叔嫂之分早定,又怎會有茍且之事?”
這話一箭雙雕,把吳悠悠身上的赤字和黑洞挖了個干凈。伊當年晚于我嫁入蕭家,直到立后之時,還有幾位大臣有心保舉我為后,而吳悠悠有意于蕭賢,蕭府上上下下無人不知,不過事過境遷,眾人漸漸淡忘了而已。伊見我揭她舊日瘡疤,神經立時凌亂,尖著嗓子銳叫道:“你不要血口噴人!”伊這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剛才的一番唇槍舌劍確是點中了伊的死穴,我并未直言昔年舊事,伊卻先自沉不住氣了,“你自己瞧瞧,這玉佩哪是一般玉佩?這是定情的龍鳳佩,鐵證如山的擺在這里,你還要抵賴!”
我云淡風輕地笑笑,道:“這玉佩并不是成王的,而嬋娟死去的娘留給她的遺物,是她親生父母的定情之物,成王念我與嬋娟舊日的情誼,才相贈于嬪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