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王的壽筵擺在聽松堂, 袁王妃為了這件喜事,十日前就對聽松堂開始從里到外大換血,一個小擺件也能叫侍女來來回回地擦上十幾遍, 這種強迫癥式的清理方式, 讓聽松堂看起來煥然一新, 像一個老氣橫秋的婦人突然做了拉皮一樣, 這恐怕就是阮媚兒清早起來就臉色鐵青的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當然是伊的兩個驚現小三和家庭暴力丑聞的女兒, 讓伊的面子跌得粉碎。凌霜和落雪想必還沒有從群眾譴責的汪洋大海中擺脫出來。雙雙面目慘淡容顏憔悴,她們的郡馬則帶著濃縮的慘淡與憔悴跟在她們身后。
與之相比,我和蕭堯就像兩朵迎風招展的紅牡丹, 無奈地望著幾株未老先衰的杜鵑。度娘捧著裝蓮子糕的小攝絲盒子,跟在我和蕭堯的身后, 我特意把蓮子糕擱在一只粉彩紅釉描金碟子里, 血紅瑩潤的底子襯著奶白的蓮子糕, 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潭王府就是與別處不同,一磚一瓦都比外頭氣派。”驀地里挑出鶴立雞群的一嗓子, 一種腐爛的記憶,水泄不通地堵在心口里,我情不自禁地扭頭,吃力地在人海中辨認那個熟悉的聲音。
度娘朝著微風苑的方向一指,笑道:“郡主要找的那個人在那兒!”
可不是, 醉月湖畔的接天蓮葉之旁, 戳著一位身著淡緋色羽紗袍服, 手里搖著水墨芍藥褶皺扇的奇形怪狀的家伙, 奇形怪狀的并非他的姿容, 而是十里之外便可聞到的那種得天獨厚的別扭。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度娘,像三只蒼蠅撞進了嘴里, 問道:“他怎么來了?”
度娘笑道:“每年壽筵,六部官員多有帶子女來賀者,去年郡主無緣見到他,想必那時不知去哪里斗雞走狗去了。不然,上次在街市上差點沖撞了郡主,他也不會那般耀武揚威,還叫我們受了半日牢獄之災。”
蕭堯聽了,遠遠看著崔廣晟笑道:“他若是認出你們,不知是喜是憂啊!”
我一聽,下意識地縮到蕭堯身后,道:“罷了,我大人不記他小人過,也不想叫他認出來,你好生擋著我。”
偏偏這時候崔廣晟游游蕩蕩地甩著袖子挪過來了,我從蕭堯肩上偷眼一瞧,他旁邊還跟著一位姿容秀美的年輕姑娘。我頓時對伊產生了一種水深火熱的同情,對蕭堯道:“看,他還帶著夫人來了,可憐那姑娘好齊整的模樣兒。”
蕭堯回身點我額角,笑道:“他還能有這般造化?這哪是他的夫人,這是他的姐姐,崔妙沁。”
崔妙沁也算是個上等容貌的姑娘,微方的臉上一雙明如秋水的丹鳳眼,白白凈凈得很耐看,而且最重要的是,伊跟崔廣晟站在一起,越發顯出崔廣晟的痞氣和伊從容堂皇的氣派,這位小姐在居高臨下目中無人這一點上,倒是與崔廣晟有著同樣的基因。
我一心想要避開這趾高氣揚的姐弟倆,可越是要避開,他們反而一徑向我們走過來了。直到看清楚崔廣晟時時與空氣親密接觸的兩顆黃門牙,我才明白,原來他們就是沖著我過來的。
崔妙沁端然行了常禮,給我和蕭堯請安,當我終于能近距離地看清伊的相貌,卻恍惚間覺得像是在哪里見過似的,然而伊那高不可攀的氣場又讓我覺得并不面善。
崔廣晟跟在他姐姐身后,笑道:“早聞歸玥郡主大名,只無緣一見,今日一見,果然將門虎女,名不虛傳!”
崔妙沁不易令人覺察地瞟了他一眼,這位風馳電掣的紈绔立時停止發言。將門虎女,好像是形容穆桂英之類的,放在溫文爾雅的歸玥郡主身上似乎有些不倫不類。難道是他看到我之后,喚起了他潛意識中留存的那個拼命三郎朱堯的高大形像。
姐弟倆擺開裝腔作勢的優雅氣派從我們身邊踱了過去。
我像被迫咽下過了期的點心,問蕭堯,“他們怎么偏來拜我們。”
蕭堯笑道:“能得這位崔大小姐拜一拜,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了。這位小姐素來眼高于頂,你看這高朋滿座的聽松堂,有幾個被她放在眼里的。不過因為你是郡主,崔大人又是父親的門生。”
吏部侍郎崔哲熙是蕭丞相的門生?雖然知道蕭相爺門生遍地開花,我還是微微一驚,想想那日崔廣晟要是把我撞出個好歹,管叫他吃不了兜著走,可見肆意飆車的結果很可能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小。
何內官打扮得像一只五彩繽紛的果凍,一臉喜色在戳在門口兒。一襲松鶴延年對襟褙子的袁王妃肅穆地站在他身邊,像一只剛從冷柜里取出來的冒著白氣的巧克力雪糕。
王府的美人們照例精心裝扮,雖然一場壽宴對爹來說,不過是舊瓶裝新酒,但對于這些一入侯門的寂寞春花,卻是難得的慶典,因為這是她們一年一度,向外面的世界展示自己美麗青春的機會。
門庭若市,賓客迎門,幸而袁王妃指揮有度,才使紛至沓來的客人有條不紊地一一落座。然后是各自獻上壽禮,大半賓客依然在繼續著他們的珠寶玉器博覽會的風格,也有少數風雅的人獻了名家字畫,阮側妃果然還是流水的壽禮,鐵打的蓮子糕,只是當伊聽到我的壽禮與伊撞衫時,臉上的鐵青色更深了。
每樣壽禮不過在正堂中亮個相,便倚疊如山地堆在旁邊的耳房里,爹向來不是貪圖財貨之人,一向會將大半壽禮賞賜給府里的女人。
賓客坐定,袁王妃忽然笑道:“王爺,妾身有個請求,望王爺應允。”
爹一揮手,道:“只管說!”
袁王妃笑道:“王爺這個壽誕不同往年,今年王爺親領將士,大敗英王,不但開疆拓土,且使潭王威名遠播天下。但妾身想著,王爺得此大勝還多仰仗臣下兢兢業業,忠心扶持,故而臣妾請求王爺,將阮妹妹為王爺親制的菜肴羹湯點心,賞與眾臣,以示上下同心,再賜與各位妹妹,以示雨露均沾,不知王爺意下如何?”這么冠冕堂皇的要求,爹怎能不同意?
爹輕咳一聲,清清嗓子,道:“永州大捷,確實有勞眾位多多扶持,尤其是蕭丞相在京中兢兢業業,處理政務,蕭丞相忠心耿耿,聞言駐守榆州的軍隊近來發生時疫,上表請求親去勞軍,寡人甚為感激,寡人也遙祝蕭丞相青山長在!”
蕭堯和蕭賢兄弟起身謝了恩。我望著一臉滿足的袁王妃,暗忖,蕭丞相的耿耿忠心,可是多虧您的精心打造呢!
王妃可真是比勞動模范還忙,與男人斗,與女人斗,與男人聯手斗女人,與女人聯手斗男人,還要算計著叫王府雨露均沾......這不是公然挑釁阮媚兒叱咤多年的赫赫聲威么?這兩個女人之間的斗爭還真是“日夜東流無歇時”。可是阮媚兒保持沉默了,兩個女兒才給伊惹了大事,使伊在爹面前顏面盡失,如今明知道袁王妃在明里暗里地踩伊,也不敢拍案而起。
然而潭王府那些年復一年“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女人們卻歡呼雀躍了,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了浮出水面猛吸一口氧氣的機會,聽到袁王妃冠冕堂皇的言語里說出了她們的心聲,聽松堂里的氣氛頓時陰盛陽衰了起來,王府的姬妾一片熱火朝天,官員們卻大半都明白這其樂融融之下的刀光劍影,只保持著淡定的歡樂。
袁王妃在阮媚兒被女兒的事搞得灰頭土臉的時候,并沒有落井下石,而是搬起一只井蓋,嚴嚴實實地扣在上面。
連阮媚送給爹的壽禮——蓮子糕,都給端出來了,萍妃鐘離萍幸運地分得了一塊,伊像中了□□,興高采烈地用伊那張可以使風云變色的嘴,咬了一口阮媚兒多年以來壓軸的杰作。
袁王妃端起手中的田黃凍蓮葉杯,笑道:“這些吃食皆是阮妹妹所作,我們敬阮妹妹一杯。”
阮側妃的笑容像嚴冬的天氣,又干又冷,伊皮笑肉不笑地瞟了袁王妃一眼,一遮袖子飲干了杯中酒。只不過一年的時間,伊的頭發已經白了一小半,好像凌霜和落雪的名字名副其實地落在她們母親的頭發上了。
袁王妃嘴角彎出一個得體的弧度,也連帶彎出兩縷隨風飄蕩的魚尾,伊對阮側妃笑道:“妹妹好酒量!”阮媚兒鼻子里“哼”的一聲,背過身去。
突然一聲悶響,是硬物砸到桌案上的聲音,停止了咀嚼地人們東張西望地搜尋周圍的異況,萍妃的侍女驟然面如白紙,俯下身子一邊喚著自己的主子,一邊叫道:“不好了,萍妃暈過去了!”
爹慌忙小跑到伊身邊,不住地搖著伊,“阿萍,阿萍,你怎么了?”
不一會兒,蔡醫官摸爬滾打地進來了,他試試萍妃的氣息,略略松緩道:“還好,萍妃吉人天相,雖服食了有毒之物,好在不是太多,尚可救治。”
“有毒之物?”爹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聽松堂里的氣氛一下子凝固了,人人都在疑心自己面前的一碟碟光芒四射的食物,是不是在嫵媚畫皮之下隱藏著的惡鬼。
爹出離憤怒了,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查!”
蔡醫官惴惴不安地抽出銀針,一碗一碗地試著萍妃面前的食物,當試到那塊彩票一樣的蓮子糕時,蔡醫官面色一松,同時額角滲出了細密地汗珠,他嘴角微顫,又取了一根銀針來試,細長潔白的銀針通體變作烏黑。
蔡醫官膝行到爹跟,叩首,聲調如釘在蓮子糕上兀自顫動不止的銀針,“回稟王爺,這......這蓮子糕有毒!”
滿堂一片低噓之音,爹臉色鐵青,轉向阮媚兒,手指上下顫抖著,一字一字道:“你......你你......你來說,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