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哲熙揚手給了小廝一個清脆的耳光, 罵道:“蠢才,阿順若在,一百個麻袋也解開了!”我心中納罕, 崔哲熙也算朝廷重臣, 他們身邊的心腹, 多為精明老練之徒, 怎么也不會把一個青黃不接的孩子放在跟前使喚的。
到底崔大人還是自己解了麻袋, 那里面的人立時便像破土而出的新筍,貪婪地呼吸著第一口新鮮空氣。崔哲熙一甩手,又將堵住那人嘴的一條絹子樣的東西拋在一邊。
那人一開口便語出驚人妙語連珠, “都是那個賤人……都是那個賤人害得,她活著不叫我痛快, 死了還要來禍害我, 我非要掘了她家十八代祖墳!”這兇悍聲音的主人還是個熟人, 正是蕭賢的妻子——崔妙沁。
崔大人沉聲道:“妙沁!你好歹是個大家閨秀,莫要像個潑婦似的不顧禮儀……”
話音未落, 崔妙沁便把她父親的話無情腰斬,伊咯咯地干笑兩聲,道:“這就是父親把我從鬼門關拖回來的安慰之辭?禮儀?哼!我的命都差點丟了!那個賤人陰魂不散,回頭我定要請個法師來定住她,叫她永世不得超生!”
我心頭一凜, 這個崔妙沁, 還真是個骨灰級的冷面冷心腸, 人們時常恨極了時, 也不過道一句“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伊卻升級為“你做了鬼我也不放過你”,想到這兒我不由暗暗納悶, 難道真是嬋娟的鬼魂捉伊來的么?蕭賢又在搞什么鬼?
崔大人沉重的喉音里帶著嚴厲和薄怒,“妙沁!死者為大,說話不要這樣刻薄!”
妙沁的胸腔里涌出的是濃濃的委屈與輕蔑,“父親此時卻又裝起好人來了!你可知這幾年我過的都是什么日子?自從成親那天起,蕭賢就沒跟我說過一句貼心的話,從來只有客客氣氣,還不如對屋里的下人親切些,如今他封了親王,更是視我如草芥了,我這幾年如同守著木頭一樣的人過日子!父親你自己妻妾成群,哪里知道我的苦楚!”
崔大人一向挺拔的腰背微微傴僂,進門時的中氣十足也變成有氣無力,他緩緩說道:“我怎么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會做下這助紂為虐的事!”
我有些微的吃驚,助紂為虐?崔大人難道翻然悔悟了?難道蕭賢知道他翻然悔悟才要引他來至此地的么?
妙沁對他父親的義正辭嚴卻很不以為然,冷冷笑道:“你后悔幫我除掉那個賤人了——也是,自從我親娘沒了,何嘗有人瞧得起我?廣晟的母親不過是妾室扶正,只因有這個兒子,你恨不得把他們母子捧到天上去,他自幼又長得惹人愛些,就連下人對我和他都是兩樣眼光。為了我,讓你的手里沾上了血,你自然不甘心……”
崔大人的低呼道:“妙沁,收起你這些怨天尤人吧,你再不濟,也做了二十年的崔家小姐,可是……可是,你的妹妹嬋娟,卻淪落風塵,成了青樓女子……”
我眼前發黑,耳朵嗡嗡直響,憑著一種聽覺上的記憶,我又重新回味了一遍崔大人的話,結果依然有五級余震的效果,全身的血液齊刷刷沖上天靈蓋,腦海中頓時交通擁堵,水泄不通……嬋娟是崔妙沁的妹妹,幾乎是一剎那間,我想起了“笑入胡姬酒肆中”,想起了那枚燦若星辰的玉佩,原來……崔大人竟是嬋娟的生身父親!我茅塞頓開,崔大人今夜種種令人不解的言行,也有了清晰的答案,那是以深深的倦意打底,上面敷著一層悔恨,而中堅情緒,卻是“往事不堪回首”的痛楚。
妙沁的震驚并不比我小,伊的呼吸變得像硯臺里沒有磨透的墨,一骨碌輕,一骨碌重,伊的恐慌至極變為了難以遏制的歇斯底里,“不,不!這不是真是的,父親您是被那賤人的鬼魂蠱惑了,待我明兒請個法師來……請個法師來……”伊的聲音如拂曉薄薄的霧氣遇見旭日初升,漸輕漸遠,幾乎變為蒙蒙的囈語。
為何伊一提到鬼便驚怒交加,那鬼魂……電光火石之間,種種猜測與疑問重疊在一起,我突然明白了,抬頭望向度娘,伊緊抿的唇角勾出一彎得意的弧度,搖曳的燭光下,我才發現,原來伊的身形與嬋娟真是大同小異,足可亂真。
然而若說相似,崔妙沁的姿態容貌與嬋娟才是系出同源,怪道我第一次見到妙沁,便覺莫名地眼熟,她們都從自己的父親那里繼承了容長臉兒和煙晶色的眸子。
就在我精騖八極,心游萬仞之時,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崔大人說得不錯,你殺得正是自己的妹妹!”待我心驚肉跳地尋找蕭賢時,他已經一手負在背后緩步走出屏風。
蕭賢立于屏風之前,淡煙藍的頎長身影映在屏風熱烈的火紅緞面上,言語卻如霜花冰凌,挾著銳利地凜冽,一字一句刮在人的心頭。
此言一出,崔家父女皆是一愣,但崔大人很快恢復了氣定神閑的氣勢,言語中亦是不帶絲毫溫度:“果然是你!”
一直斜倚在金絲楠木月牙案邊的崔妙沁,幾乎跳著沖到蕭賢面前,手指上下翻飛,每一字都如咬碎了銀牙迸出來的,“是你!是你裝神弄鬼!是你叫我夜夜不得安寧!是你把我綁到這里來的!”
蕭賢的背影紋絲不亂,連鬢發都是靜止凝固的,他干冷地笑了幾聲,道:“你該先問問自己。是你收買了良辰,叫她假說我在城外客棧與她相見,是你軟硬兼施,才叫你父親動了殺機,指使他的親信阿順害死了嬋娟,是你,是你們,”他修長的手指在崔家父女臉上徘徊,“是你殺了你——的——女——兒,是你殺了你——的——妹——妹——”我看不到蕭賢的神色,但是猜得出來,此刻他的殺氣騰騰足可以轟雷掣電。
崔大人頑強地維持著表面的鎮定,道:“你既已曉,又何必如此大費周張?也像對付阿順和良辰那樣,收拾了我們父女,這仇豈不是報得更痛快?”
蕭賢森森地笑著,笑得人毛骨悚然,“你們倆跟他們不一樣,嬋娟是個善良的女子,她便知道自己是被自己的父親姐姐所害,也不會叫你們為她償命——再說,死,太便宜你們了,我要你們好好活著,時時刻刻活在內疚和痛苦里。”
心重重一沉,雖然早已猜到良辰的死與蕭賢有關,但這種眼見為實的明證,還是讓我感到透骨的肅殺,很長的一段日子里,我心目中的蕭賢是俊逸,儒雅,多情的,那晚夜探客棧,讓我看到了他凌厲的一面,今日,我又看到了他冷血的一面,任何事,只要他下了決心,他會傾盡自己所有的智慧和手腕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他。
妙沁依舊滿腹的委屈與不甘,伊涕泗交流地說:“蕭賢,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這些年來,你對我可曾有半分夫妻的溫存……你還記得有一次,你喝醉了酒,摟著我說的什么嗎?你說你第一次看見她,就一見傾心,你最喜歡她蹴鞠時英姿颯爽的樣子,西京城里那么多女子,誰也比不上她……你不能跟她在一起,卻睡里夢里也忘不了她……’我知道你說的是誰,可還是自欺欺人地只當是你對我說的話,咱們成親這些年,也就那天晚上,我才有一點兒覺得,我的夫君是個活生生的人……哼,妹妹又如何,我恨她,我恨她奪走了你的心,只留了一個行尸走肉在我身邊!”
蕭賢似乎動容了,而一直坐在屏風之后,靜而遠之置身世外的我,腹中的疑團卻一個大似一個的涌上來,但我不敢去面對,也許這些疑團,只能永遠藏在深深的谷底,因為一旦捅破,涌動出來的只有禍患與災難。
崔大人掩面啜泣,嗓音沙啞,“終究是我對不起瑪依莎,當年你娘離世,我夜夜買醉,頹唐不已,是她開解我,撫慰我……可后來隨潭王大軍轉戰,便與她斷了信息,那日我看到阿順從嬋娟身上取下的玉佩,我才知道,我才知道……”崔大人已是哽咽難言,蕭賢說得對,親眼看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兒,死在自己的手里,實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莫大懲罰!
蕭賢已平復了激烈的情緒,淡淡道:“你們是殺死嬋娟的兇手,卻也是她的至親,所以,我不殺你們,你,”他指著匍匐在地上,哭成一團的妙沁,“只要你活著,你就永遠是我蕭賢的妻子,成王的嫡妃,至于你,”他指著崔大人,顫抖的語調中夾了一絲冷笑,“你永遠是我的岳父!”他回身向門外高喊一聲:“李恭,送岳父大人與王妃回府!”
李恭早已翹首待命,聞言立即道:“是!”只過得片刻工夫,便召來一輛馬車,招呼崔大人與妙沁,妙沁被蕭賢早已安排的侍女攙扶著,步履蹣跚地走出正堂,只留下一條荒疏而幽涼的影子,崔大人則一路跌跌撞撞,口中兀自念著,“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我無限哀涼地想著,若是嬋娟的娘在天有靈,知道這枚寄托了相思情濃的玉佩最終只能成為遲到的信物,也定會“昔日橫波目,今成流淚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