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子縫兒里,都是周朦朧熟悉如常的場景,古樸擦得纖塵不染的羅漢床,桌椅案幾,桌上的茶具托盤,點心瓷碟,擺的壽星捧桃的玉石盆景,還有那小歡顏最喜歡把玩的珊瑚桌屏,連擺放的位置都如同她離開之前分毫不差。
只是在羅漢床上歪在大迎枕上打著瞌睡的老婦人,老態畢現。并沒有因為睡意就舒展開來的皺紋,右邊嘴角都依稀能看到一絲晶亮的口水掛著,抹額下露出的鬢發里不是黑色里夾雜著白色,而是白色里夾雜著黑色了。
周朦朧手指微微顫抖,眼角濕潤,猶豫了一下收回了食指,走到遠離屋門的廊下。
眠春自然是悄悄跟了過來,她在周朦朧臉上看到隱忍的不滿,“怎么不讓太夫人去屋里睡?或是在貴妃榻上歪一歪也好啊,在羅漢床這么歪著,身子哪里能好受了?”
不怪她甫一照面就不滿責問了,周朦朧心里的嚴氏的形象,始終停留在她初進南山侯府時的模樣,雖然上了年紀,卻不僅僅是個老婦,而是一個高雅精致的美婦。
而剛剛簾子縫兒里那個讓人心疼的剪影,卻只是個老婦了。
眠春臉上還因為周朦朧突然回來的興奮和驚喜,和掩飾不住的歡喜笑容,一下子尷尬的僵持住了。她從來沒見過周朦朧大聲訓斥過哪個下人,即便現在周朦朧壓低了嗓音,眠春仍然是忍不住膝蓋一軟,跪了下去。她不知道這股威壓從何而來,卻是她不敢反抗的。
“先前奴婢們是勸太夫人回屋里榻上歇歇精神的,但是太夫人這樣不自覺的打盹兒,回了榻上卻就睡不著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后來……后來奴婢幾個商議,就讓太夫人這樣打打盹兒,好歹能瞇會兒……所以羅漢床上鋪著大迎枕……大奶奶恕罪,這樣是沒辦法的事,太夫人睡的不好,夜里白日里都睡不太好,奴婢們也實在是不忍心喊醒太夫人……”
周朦朧愕然,眠春說不知道為什么,她卻是腦子里冒出一個想法來,嚴氏是真的老了。只有老了才會這樣,該睡覺的時候怎么也睡不著,不該睡覺的時候卻不由自主的顧不得形象的隨處就能瞇著打起盹兒來。
“唉。”周朦朧心里涼涼的嘆出一口氣,無奈的伸手拉了眠春一把,“起來吧。是我心急了,不怪你們。”眠春是廣玉山房大丫頭,雖然這院子里靜悄悄的,她這樣落了眠春的面子,暗處自然有不少雙眼睛在瞧著,她得把這面子給眠春拾起來。
主仆主仆,仆婢聽從主人的,主人卻也不能說不受制于仆婢們,嚴氏已然如此,日常照料得多虧了這些貼身丫頭,此時更重要的是籠絡她們才對。
周朦朧收拾了一下心情,問起嚴氏病情來。索性的是,隨著天氣漸熱,冬日里落下的畏寒受涼的毛病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老年人更甚,一個冬天在病痛里煎熬著,嚴氏雖然是挺過來了,身子卻是大不如前。
按眠春說的,往常飯后能走好幾圈兒,現在她們幾個小心哄著,頂多走上兩三圈兒,就不愿意走了,說是腿腳拖不動。吃飯也是,一日三餐比哄孩子還難哄,換著花樣做,但是嚴氏的脾氣卻是比以往執拗多了,不能多吃的她不如以前能理智克制了,養身子的湯羹藥膳,卻是很難配合著吃。
難怪周朦朧剛剛看著覺得除了通身都是衰老之氣,并不見瘦太多。她微微蹙眉。都說千金難買老來瘦,這病了還胖了,可不是好事。
周朦朧見正屋沒有動靜,院子外面也還算安寧,趙媽媽她們應當是哄著孩子們玩著在,就問起了府里別的情況來。
眠春雖然是站起來回話,心里并未放松一點兒,“侯爺本就住在這邊,之前太夫人病著的時候,侯爺一直侍奉左右的,請醫問藥,吃飯說話,幾乎都是不離左右的。二姑奶奶和三姑奶奶也經常回來探望,最近太夫人好些了,侯爺就兩位姑奶奶才松泛一些,嗯……大姑奶奶年初八也回來探望過的,三少爺每日上學放學,也都過來給太夫人請安……”
看來戚義安這樣溫吞如水的性子,也不是沒有好處的。沒有建功立業,卻是能全了孝義,他在周朦朧心里那個淡淡的影子一下子變得讓人尊敬起來。也許就是戚義安如此侍奉病中的嚴氏,他幾位子女才能端正重盡孝的心意。
眠春沒有提戚廷嶠,周朦朧也就自動略過這個人。或許是世子的爵位在南山侯府一易再易,在府里仆婢們依舊稱呼戚廷嶼為三少爺,并沒有稱呼世子爺,跟往常戚廷嶠做世子時一樣,或許是連這些下人,都覺得爵位一再的從戚廷岳頭上跳了過去有些失之公正了。
“近日太夫人三餐都進些什么,你一會兒整理一下拿與我看看。”周朦朧自然而然的吩咐道。
眠春也沒有被人突擊稽查的不快,往常周朦朧就是這么關心嚴氏的,替嚴氏改改菜單子,不管嚴氏愿意不愿意吃,她都能哄著嚴氏吃一些,眠春幾乎有些喜不自勝了。
都說老小老小,伺候老人就如同伺候小孩子,甚至還不如小孩子好哄。眠春她們這些日子為了吃,實在是絞盡腦汁了。
周朦朧還待再問一些,就聽到門簾子里熟悉的聲音傳來,帶著不賴煩,“這人呢,都跑哪里去了?怎生屋里一個侍候的都沒有?”
眠春訕訕的指指正屋,急著要過去,周朦朧安撫的一笑,“我去帶孩子們過來,勞煩你去通稟了。”
周朦朧本想滿心歡喜的飛奔過去的,她哪次來廣玉山房需要下人進去先通稟了?除非是有重要的客人。只是聽著嚴氏的語氣,可是從前不曾有過的煩躁不耐,的確是脾氣不太好的樣子。此時進去,只會讓嚴氏和眠春都尷尬,不如讓她們調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