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天諾突然問的話就像是一顆偶爾鉆到鞋里的沙礫,磨得腳底疼,心卻覺得痛癢。“什么誰?”
天諾的眼睛一直盯著我,像是要把我看穿。我趕忙裝作若無其事,催促著他快點更衣起來去看靜修媛最后一眼。就算心里覺得對不起靜修媛和天諾,但是這份歉疚也只能跟隨逝者深埋地下。天諾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慶幸他并沒有繼續(xù)深究。
來到華粹宮的時候,景瑤已經(jīng)在外面等候,舊日服侍靜修媛的人也全都跪在了外面。靜修媛沒有子女,一直跟隨她的兩個丫鬟以義女的身份為她守靈。天諾感念于她們的孝心和忠誠,特賜了她們白銀五十兩。
“靜修媛去的時候,可曾留下過什么話沒有?”天諾對著其中一人說道,雖然他對靜修媛沒有多深厚的感情,但總也會想到靜修媛入宮多年并不曾犯過什么大錯,而且侍奉地也細心周到。人死不能復生,可生前所愿也要助她完成,好讓她走在黃泉路上不會覺得遺憾。
跪在地上稍微年歲大的叫蘇薇,是靜修媛的陪嫁。舊主逝世,她又是宮外進來的,比不得宮里篩選入宮侍奉的人。縱然她的眼淚簌簌流下,傷心于靜修媛的命舛坎坷,也會有為自己前途命運的茫然感慨。她哭著傷心,一句話都說不全。“娘娘……娘娘說……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于什么?不甘宮中繁花似錦的女人前仆后繼?不甘自己一生在為一些不值得的東西而籌謀爭搶?還是不甘死時沒有揪出兇手,來世找不到尋仇的仇家?可就算再不甘,她也只能夠抱著這種不甘,咽下最后一口氣。
“皇上……”景瑤看著天諾若有所思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提醒著該整理靜修媛的身后事了。天諾收斂了心神,胸腔高高地聳起,然后驟然頹塌。那是怎樣的一口冰涼的呼吸,我站在散步開外,都能感受到天諾周身散發(fā)出來的,關于一種稱作為失望的主題。
“靜修媛侍奉勤謹,恪守宮規(guī)禮儀,便按照庶二品淑儀禮制下葬,葬入妃陵吧。”眾人跪接圣旨,口上說的卻是“恭喜靜修媛,萬福金安”。死后再多的榮寵她也感受不到了,天諾的旨意也不過是換了一種減輕負擔、減少愧疚的手段罷了。可我還是應該由衷地祝福靜修媛,死后的加封,怎么說也是一種在世的人對她的一種念想。
正當此時,門外傳來了稀疏的腳步聲,回頭一望,見阿潤未施粉黛地站在宮門外,倚在門框上,注視著殿內的一切。文妃和德妃站在她的身邊,關切地問她是否不舒服,嘴唇這樣青紫。我看了看天諾,使了個眼色給阿潤,想叫她快快離開。她此刻的心理狀態(tài)還不足以裝作若無其事地在眾人的面前,用最廉價的眼淚祭奠她人生中第一個沾染血腥的俘虜。
可是阿潤并沒有在意我的暗示,相反,她走了進來,帶著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阿潤將頭上僅戴的銀簪拔下來,在天諾的面前折斷,然后扔到了他的腳下。被銀簪固定的青絲如瀑垂下,伴隨著今夜的微風飄散,似琴弦,走出決絕的離歌。
“臣妾克羅特氏,脫簪待罪,還望皇上寬恕。”阿潤的語氣堅定不移,與她蒼白的臉色和顫抖的雙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知道是不是我從前認人不清,我一直以為阿潤只是一個整天嘻嘻哈哈,沒有什么煩惱的孩子。而此時此刻,我看到的,只是一個雖然瘦弱,但充滿無盡力量的女子。她的肩膀可以擎起一片天,盡管這片藍天被自己拿著兇器割裂地傷痕累累,她也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地承擔。
天諾皺了皺眉,此時他已經(jīng)被靜修媛的死拖垮了精神,已經(jīng)沒有再多的精力去對付從半路殺出來的莫名其妙的罪責。天諾抬起左手,捏住鼻梁擠壓了幾次,聲音透露著疲憊。“朕現(xiàn)在沒有精神,明日再說吧。”
“皇上恕罪,臣妾所請正是跟靜修媛有關。”天諾聽到如此說,才收回了邁出去的步子,他像是要在阿潤的身上盯出一個洞來似的,久久的,靜到周圍的一切都被靜修媛還未走遠的靈魂而帶離。我想要上前阻止,可天諾突然向我射來一道冰冷的目光。它在說:“別過來,你這個幫兇!”我從來沒有見過天諾這樣的表情,隱忍的盛怒,似掙扎在地下預備噴涌而出的巖漿。
“靜修媛的鼠疫是臣妾所為,害死靜修媛的罪魁禍首,正是臣妾。”閉上眼睛,默念這不過是今晚做的又一場噩夢,阿潤如何能這樣托盤而出,不為自己留下一丁點的余地。阿潤,你這樣不管不顧,我的包庇,還有什么用?多此一舉的事情,浪費的不止是精力那么簡單啊。
阿潤的“自告奮勇”讓在場的人嘩然,蘇薇聽聞早已顧不得尊卑有別,像瘋了一般撲過去扯過阿潤的頭發(fā)撕扯,一道道指甲劃開的血痕連接成密密麻麻的網(wǎng)。阿潤也只是硬生生地受著,仿佛身上多出現(xiàn)一道傷痕,她的心就多舒服一分。
景瑤忙叫人拉開蘇薇,然后看著天諾的臉色。她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靜修媛的“意外”突然有人跑出來承認不過是一場陰謀,景瑤看著我的臉,云里霧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景瑤的疑惑,只是死盯著阿潤,希望她能夠抬頭看看我,讀懂我眼中對于她反悔的企盼。
倩雪見天諾不說話,便走上前來。“茲事體大,珍修儀不可胡說。你說靜修媛得了鼠疫是你造成的,可有證明?”有意無意的尋找,當倩雪對上我的視線的時候,我看到的只有嘲笑和可惜。原來倩雪所說的“繼續(xù)”便是如此,她將假消息發(fā)出來讓阿潤深信不疑,釀成今日的結果,一石二鳥,她自己卻不費吹灰之力。她好像在說:“看到了吧,我看人比你準得多,知道各人的命門。”
阿潤也沒有想要保留,平靜地說:“臣妾叫人在暴室里面抓了一只得病的老鼠,將其血液滴在靜修媛每日沐浴的浴湯里。因知水牛角是治療鼠疫的藥材,提前也叫人從太醫(yī)院全部支走,打亂了靜修媛的最佳治療時間。”
阿潤說的都是有理有據(jù),可探查出結果的,如此,暗害靜修媛的人非她莫屬。天諾俯身蹲在阿潤的面前,用兩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天諾一定很用力,他的指節(jié)泛白,阿潤的下顎卻出現(xiàn)了不同尋常的紅印。“告訴朕,為什么?”
阿潤進殿以來第一次抬起頭,表情又回到了當初的天真無邪。“她好像殺了我們的孩子。”“好像?”天諾喃喃地低聲說著,忽然笑了。“就為了這個‘好像’,你就‘的確’殺了她?”阿潤沒有回答,只是笑著在天諾的手心上吻了一吻。天諾卻像是被火焰灼燒,閃電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阿潤凄然地笑著,頭一歪,眼淚便自然地滑落,在她還保留著幾分稚嫩的臉上畫出一幅循環(huán)不停息的圖畫。“皇帝哥哥……但愿我還有資格這樣叫你一聲。皇帝哥哥,我是不是很壞?”
又是靜默,總感覺風帶來的清爽是暴雨狂作的前奏。我緊了緊裹在身上的外套,仰天長嘆。沒有做好準備的絕地反擊,不是僅僅讓敵人有機可乘,錯過最佳時機,還會千斤墜,泰山壓頂般傾軋。壓扁了頂天立地的信念,碾碎了完
好無缺的靈魂。
天諾慢慢地松開捏住阿潤的手,說道:“你還有什么心愿嗎?”阿潤聽到后身體微微一顫,然后又歸于平靜。搖了搖頭,跪伏在天諾的面前。“謝主隆恩。”
我整個人被掏空了,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兩個人的話是什么意思。只見文妃突然跪了下去,說道:“皇上開恩,念在珍修儀是初犯,請皇上給修儀改過自新的機會。”“機會?如果能讓屋里冰涼的尸體重新暖過來,朕就給她這個機會!”
我這才恍然驚覺,也跪了下去。“求皇上念在珍妹妹的喪子之痛,從輕處理。”盡量平息天諾的怒氣,喚醒他身為阿潤的“皇帝哥哥”而存在的憐惜。眾人見狀,也都跪了下去。天諾從鼻子里面輕哼一聲,居高臨下地問道:“這就是你百般包庇的理由?你就真的認為人的命分高低貴賤?”
我猛然抬頭,不是看不到天諾眼中的失望,但是我不能對他說謊,更不能找到任何且唯一的理由去說服自己不這樣做的理由。我恭謹?shù)毓蛟诘厣希f道:“人命自然不存在高低貴賤,但分親疏遠近。如果突發(fā)火災,臣妾首先要救的便是平日的珍愛之物,于今而言,是一樣的道理。”
我不管天諾會不會因為我的實話而更加動怒,但是為了阿潤,我不得不用最淺顯的道理去勸說天諾,盡管最真實的話更傷人。果然天諾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可是那些不被珍視的東西還有再回來的時候,人死了便就是真的死了。”
我還想再說些什么,突然阿潤從袖下按住了我的手,輕微地搖了搖頭。
“褫奪封號,除名,終身圈禁楞嚴宮祠堂,不死不得出。”天諾的旨意一下,再無挽回的余地。天諾并沒有要走的意思,又重新蹲了下來。忽然揚起微笑,捧住阿潤的額頭,輕輕一吻。
“阿潤,朕還是喜歡從前天真的你。縱然你今日犯下大錯,你以前的樣子也會深深印在朕的心里。還好今日你主動來向朕陳情,如此,你還是朕心中原來的阿潤,沒有變。”感動的淚水漸漸充盈,然后被喜悅掩蓋。再也沒有比救贖更好的結局,阿潤的后半生,有了天諾的話,也足以時刻想起如鮮花般燦爛的昨日。
阿潤最渴望的自由被天諾毫不留情的剝奪了,可心里的三重大山被輕易地挪開,相比自由而言,心靈的解脫不正是最完美的湯藥嗎?而相對于阿潤的救贖,我的維護便顯得丑陋。阿潤找回了最初的純真,我卻丟失了最開始引以為傲的東西——不可撼動的真心。
天諾終于走了,含著對阿潤送別的微笑,帶著背影對我的冷漠。倩雪緊隨其后,旖旎的長裙變成鮮艷的鳳尾掃過我的眼前,連這最微末的衣角,都在嘲笑。倩雪了解阿潤,了解我,了解天諾,更了解我和天諾之間的關系靠些什么東西在維持。看著倩雪得意的背影,我驀然回首,想著只要一回頭,便可以找到最初最初的美好。
眾人散盡,庭院中唯獨還有跪在地上笑著的阿潤,和陪在她身邊五味陳雜的我。阿潤拽著我的手搖晃著站了起來,揉了揉跪麻痹了的雙腿。“姐姐,阿潤去了,離開這紛擾的紅塵,逍遙去了。”
我沒有和阿潤一起離開,久久地站在華粹宮的庭院里仰望星空,期待著一場不會如期而至的雨水。干燥的內心莊園枯萎,需要滋養(yǎng)。可是星空啊,你能否不要再眨著眼?一閃一閃的,讓我頭暈。
像是聽到了我心中的禱告,天突然就開始旋轉,然后慢慢地拉上了透不進光的帷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