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戶服務這行做久了,聊天就會落下一個毛病:就是總把聊天對象客戶,而附和對方的言論。我剛想點頭稱是,但是卻意識到我十分不認同這個觀點,想到這個邵博也不是我客戶,于是笑了笑:“哥,你說笑了,為什么就沒意義呢?”
“我們來做這樣一個假設,假設有一個機器人,它被設定會玩牌,但是它從不看自己的底牌,只通過讀取對手的表情來判斷對手的手牌,然后,它上了一張九人桌,只憑讀人,玩一萬手牌,你猜它會贏還是會輸?按照你說的,這個機器人其實是完全隱藏了自己的手牌,而且隱藏得很極端,它自己都不知道,更別說牌桌上其他人了。”
我看著侃侃而談的邵博,覺得他說話的方式和提出的這個假設充滿了學術氣息,特別像我大學的一個教授。于是便隨口問:“哥你說的這個好有意思,您是做老師的么?”
邵博笑了笑:“算是半個老師吧,我平時會做一些機械技術的培訓,機器人什么的。”
“喔,難怪,平時您是做老師的,那……”說到這里我差點順口說出那句‘股市投資有沒有興趣了解一下’——主要是在銀行蹲坑蹲的,說這句話說得成條件反射了。還好總算控制住沒說出來。
我想了一下,覺得這個問題其實蠻難回答的,誰知道那個機器人讀表情能讀到什么程度?又不知道桌上其他人打牌是個什么水平。
“哥,這個問題我還真得好好想一想……”說著我腦子中勾勒了一下機器人跟八個人打牌的情景,但是想了半天,也沒能清楚地得到一個答案——我真的猜不出來這個機器人打一萬手牌會不會贏,總糾結在‘讀牌是否準’這個點上。盡管有點迷茫,我心里隱隱覺得應該很難贏。于是答道:“我猜機器人贏不了。”
“為什么呢?”
“因為它不知道自己的底牌,只知道別人的底牌,還要以一對八,這劣勢有點兒大。其實我剛才說的隱藏自己的底牌,不是像這個機器人似的,連自己都不看自己的底牌。”
“但是按照你之前的說法,要完全隱藏自己的底牌,要徹底做到這一點,連自己都不知道是最好的方法,這個理論的極致就是你不知道自己的底牌,卻知道對手的全部底牌,結合翻牌面,你需要考慮的問題只有兩個,一,你下多大的注能讓對手棄牌;二,如果攤牌你獲勝的幾率是多少。從邏輯上,這個問題會衍生出來別的問題,最要緊的一點在哪里呢?在于一個核心問題:就是你手里隨機的手牌,能戰勝多大的牌。”
“這個,全憑運氣,應該是贏不了的。”
邵博沒有回答我的話,似乎陷入了這個問題之中:“如果這樣的話,從大數的角度去分析,一千二百多手個手牌除掉花色因素還剩169手,假設每個人都是理智和貪婪的,那么這就是一個納斯均衡的命題,哎呀……這個非合作博弈均衡的矩陣之中,需要引入的參數太多了……”
邵博越說越來勁,說到后來感覺他頗為投入,已經到了一種類似自言自語的狀態,他提到的‘非合作博弈’和‘納什均衡’我不知為何物,至于后來說到的‘概率密度’和‘貝葉斯定理’更是聞所未聞,虧我還是堂堂名校國際金融專業畢業生,具有侃侃而談能力的優秀客服經理,平時在客戶牛逼場上身經百戰的人物,竟然讓他一席話給我……說!懵!圈!了!
“……這個問題挺復雜的,因為機器人不知道自己手牌,這個機器人執行的最優策略其實是基于信息不對稱前提的……哎,小于,你的果汁,果汁灑了!”
聽他這么一提示,我這才回過神來,發現看他講話(確實是‘看’他講話,而不是‘聽’他講話,因為我根本聽不太懂)看得太入神,導致我雙眼發直,嘴巴微張,拿著果汁杯子的手松了力道,一灘果汁灑到了褲子上,跟尿了似的。
方珊珊見果汁灑成這樣,掩嘴竊笑,抽出紙巾給我,我擦了擦褲子:“哥你說的真好,但是我沒怎么聽懂,能不能……給我稍微講具體點兒?就是稍微解釋一下。”
邵博聽了這話,伸出了一只手擺了擺:“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有點走神,感覺自己在上課一樣……那個,其實,咱回到剛才的問題,你說的王道詭道,其實我說了那么多,總結成一句話,就是詭道是不可能戰勝王道的。”
聽了這話,我第一反應是嗤之以鼻,但可能因為人太疲憊了,又可能是方才看他說話看得太入神沒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態,所以他一言既出,我鼻子出了一個微微的‘哼’的聲音,顯得很是不禮貌。我意識到了之后,連忙企圖解釋,邵博卻笑了起來:“沒事沒事,小于,你不信最好了,你要是一下就明白我說什么了,我這好為人師的癮頭就過不了了,來,說說,你為什么對這個說法還挺那個……嗯,挺不屑的?”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是,哥,我不是不屑,就是剛才我第一反應,那個……其實……哦,我實話實說吧,我剛才就是想,人家《孫子兵法》第一句話就說的‘兵者詭道’,傳了這么多年,讓您一句話就否決了,這個,這個……”
“這個說我有點兒不自量力是不是?”邵博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锃亮。
“邵老師又要開講座啦,歐耶~”牌桌上飄過來一個聲音,隨即是幾個人的笑聲,我側臉一看,是那個張大夫在說話。再看邵博,還是笑容可掬的樣子,似乎絲毫也不在意。
“你這么覺得,也沒有任何問題,孫武說的‘兵者詭道’是沒有問題的,而我說的‘詭道不可能戰勝王道’大抵也是沒有問題的。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孫武的這本書,他寫的詭道,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所有的兵,首先要具有王道。”
“兵,首先具有……王道?”我心想我靠,你這個家伙跟我們趙總有一拼啊,紅口白牙,顛來倒去,整個中國都是你們家菜園子。你他媽在說些什么啊?繞我玩兒么?一會兒說詭道不能勝王道,一會兒又說兵者詭道沒有問題,下一句又說兵本身就帶有王道,這他媽……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啊?就這樣語無倫次邏輯混亂,還能當老師?喔,或許他就是愛好講話,整天巴拉巴拉講個沒完,這樣的客戶我見得多了,難怪那個張大夫在笑他。
說話間,那個電影已經結束了,服務人員把電視臺調成了CCTV5,里面正在播一個足球主題節目。邵博指了指電視里的足球內容:“這句話有點兒費解,沒關系,我慢慢跟你說,咱們就用這足球來打比方,現在很多足球比賽,其實也隱含了很多排兵布陣的道理,詭道王道的理論也適用,我假設,咱深圳紅鉆隊,請了一個超級牛的教練,就比如從廣州把里皮請來。里皮對什么技戰術啊,對對手的了解啊,對場面的把握啊,都是世界一流。那么,他用他最巔峰的指教技巧,給咱們深圳紅鉆排出了一個超級牛的陣容,配合他超級牛的戰術,然后來跟拜仁慕尼黑打一場比賽,你覺得,能贏么?”
“當然贏不了,別說帶深圳隊,就算今年恒大亞冠奪冠,去了世俱杯,對拜仁也沒什么希望。”
“為什么呢?”
“人家拜仁什么陣容,里貝里、羅本、施魏因施泰格,拉姆,諾伊爾……從前鋒到把門的,這都是世界一流的球星,恒大球員實力都跟不上,再說,人家歐洲平時訓練比賽什么水平,中國什么水平,差距老大了,肯定不行。”我答道。
邵博點了點頭:“那么我不用里皮,換個超級牛的計算機,擺出一套陣容,讓拜仁絕對想不到的陣容,能提高勝算么?”
我搖了搖頭:“當然不好使,實力在那擺著。”
邵博‘啪’地拍了一下大腿:“對,你說對了,實力,實力啊,什么是王道?實力就是王道,包括體能啊,個人能力啊,平時訓練啊……”邵博一邊扒拉手指頭一邊跟我解釋:“這都是實力,恒大沒有這個實力,在沒有這個實力的前提下,換個花花的布陣,弄個完美的戰術,這其實都歸結于‘詭道’的范疇,詭道再強,在絕對實力面前,也還是沒用。”
我仔細回味了一遍他的話,似乎有點兒明白了邵博的意思:“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那個是兵書,講的是打仗,和足球還不太一樣,打仗里面,詭道未必就不好用,我是說,比如偷襲什么的。”
“偷襲,其實也是需要一些王道做基礎,就像日本偷襲珍珠港,他得手了,但是日本本土離中國很近,防空能力也比不上美國,當時中國如果偷襲,成功率應該很高,你有沒有想過中國為什么沒有偷襲日本本土?”
“這個……好像當時中國沒有空軍吧?”
“對,你說到點子上了,當時中國不是沒有空軍,有空軍,只不過,沒有偷襲這個技術能力和運作能力。所以說,就算是你玩‘偷襲’的詭道,也還是需要一些實力做基礎。你看整個戰爭史上,絕大多數戰爭,都是靠實力拼下來的,但是你能說詭道沒有用么?這當然是大錯特所,詭道價值也很大。我剛才說的詭道是對的,王道也是對的說的就是這個。王道就是實力,你是必須有的,不可以拋棄的,然后雙方實力差距不大的情況下,詭道就開始發揮威力,比如偷襲啊,計謀啊,這都能增加勝算。但是如果沒有實力,純靠詭道,咱就比如說,現在那個古巴跟美國整天鬧事,你讓諸葛亮復生,給古巴配一百個諸葛亮,古巴軍隊就能打敗美軍么?所以說啊……還得靠實力!咱再回到打牌,詭道是什么?偷雞,詐唬,對吧?王道是什么?是真正的牌力,對吧?你想想,如果光靠詭道,能穩贏么?你看高額桌上他們炸得雞飛狗跳好像挺爽的,但是問題是人家那幾個大鯊魚,水平差不多,詐唬有時候是為了均衡打法,只是次要手段。你要是放棄王道,滿腦子只想著靠迷惑對手,偷雞,操作來贏,這就是跑偏了,屬于‘為了詭道而詭道’那根本就沒勝算的。”
呵呵,我竟然在這么一個熱鬧的咖啡館,被這么一個莫名其妙的人給上了這么一堂內容聞所未聞的課,可是,似乎,我覺得他說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