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針厚得出奇,腳下一片綿軟,猶如踩在云端。圣瓦羅蘭的森林比伊士曼的森林更深邃、更幽暗,這里到處都是陌生的樹木,灌木叢和雜草分割空地,真菌與苔蘚占領(lǐng)縫隙。空氣潮濕冰涼,彌漫著松節(jié)油和鮮核桃的氣味,露水沉甸甸掛上蛛網(wǎng)。尤利爾注視著兩碼外的一片陰影,用劍柄向約克示意。
「綠精靈?」西塔比劃。
為啥這孩子那么興奮?「不,是我們要到那兒去。」他否認,「你先過去看看,約克,這不是你的活嗎?」
西塔收起笑容。「噢,偵查。我當然清楚。」他惱火地摸了摸額頭,心知是膚色讓自己攤上這檔子事。對森林種族來說,西塔也是陌生的敵人,再沒人比他更能吸引目光了。
葉子輕微擾動,如同被風吹拂。尤利爾看著橙臉人傭兵從影子里冒出一只手來,眼睛睜在掌心,朝四處打量。這一幕令不新鮮,可他仍覺驚奇。元素生命雖然可以變成元素態(tài),但并沒有這么靈活。醫(yī)師克萊婭向他們解釋元素自我塑型的方法,不過索倫堅持這與元素潮汐有關(guān),并不斷暗示他掉頭。出于某種考慮,學徒請求約克負責隊伍前路的探索和方向的確定,哪怕暗夜精靈才是偵察的最佳人選。
眼下,多爾頓正在他旁邊警戒。吟游詩人和醫(yī)師不見蹤影——確切來說,是只見影子不見蹤跡,尤利爾低頭觀察樹影時,一眼就分辨出了沙特頭頂帽子上的長羽毛。別說油橡皮小人族了,就連飛過天空的鳥雀都能察覺出異樣。羽毛顫動不止,多爾頓卻根本沒瞧見。
他只好扭頭提示:“教沙特把他的帽子摘下來,多爾頓?”
暗夜精靈如夢初醒,伸手朝影子抓過去。顯然他醒得不多。尤利爾在他抓起泥土前趕緊阻止。“帽子。”學徒提高嗓門,陰影抖了一抖,探出樹干的羽毛不見了。
“你能說話?”多爾頓遲緩地問。
“在影子里沒問題。”
“那約克?”
“總得給他點氣氛,以保持警惕。”
暗夜精靈沉默片刻,明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誤。“我們是在做游戲嗎?”他咕噥道,“用不著偵察,你有辦法瞞過森林的眼睛。”
“游戲?約克不是新手,但這里是圣瓦羅蘭,我只是確保安全。事實上,他干得很不錯,而你甚至聽不到我在叫你。”尤利爾責備。
“好吧,我沒想到你會突然出聲,改變游戲規(guī)則。”
“你在走神,多爾頓。是德威特?還是海灣戰(zhàn)爭……”
“不,不,不是。看在你的蓋亞的份上,尤利爾,別再提它了。也別說廷努達爾,那沒什么好說的。我知道,你現(xiàn)在有耐心關(guān)注每個人的內(nèi)心想法了,但對我沒必要。”
這是真話。“抱歉。好奇心會傷害別人,但我總是不長記性。”
“倒也不是,了解他人很必要,尤其是一同深入險地的同行者。我在想你的魔法。”
“啊?”實在猝不及防。“你是說,影子的魔法?”
“你學過元素使的魔法?還是你的職業(yè)有元素相關(guān)的分支?”
“沒有。”尤利爾不打算隱瞞,“這是我的職業(yè)魔法的效果。姑且算是神術(shù)范疇……但也不全是。我可以借助它有限制的使用其他職業(yè)的魔法。”
“有限制?”
“取決于神秘度和魔力。”他無聲地念出自然秘語,油橡皮小人族從一顆掉落在地的橡子里爬出來。“我得碰到魔法的實體,才能依靠魔咒重現(xiàn)。在灰翅鳥島,你把我拉進了陰影。”他頓了頓,“至于自然魔法……我和羅瑪在伊士曼的微光森林遇到了一位友善的森林信徒,她接待了我們,給予幫助。”
多爾頓沉默片刻。“她真熱情。”
尤利爾皺起眉,“怎么?”
“我在想,也許你確實不需要他人幫助,只要我們也向你展示魔法的話。一個人足夠抵達莫尼安托羅斯,一個人足夠護送沙特和克萊婭。”
一個人?你們堅持要同行。“這不是一回事。”學徒放松眉頭的皺紋,“我只是一個人,兩只手,一把劍,一雙眼睛。”
“你說得對。”多爾頓別過頭。他在動搖,就像我在瑪朗代諾時一樣。尤利爾很清楚,下決心不是剎那工夫,人們總會花上幾倍的時間衡量得失,尤其是在作出決定后。未選擇的永遠都比已擁有的更誘人。多爾頓搖動影子,回應約克的信號。“我們可以過去了,方向沒錯?”
“沒錯。”誰對誰錯?對尤利爾來說,這不重要。每當你下決心,就是一種承諾。箴言騎士不會違背承諾。
旅行時間的很大一部分消耗在開辟道路上,只有魔法能減免少許。尤利爾在影子之間穿梭,從葉梢降落到虬勁的樹根。好在黑暗沒有顛簸感,否則詩人早該吐出來了。空氣潮濕悶熱,皮膚刺癢難耐,他無法想象人要怎樣在這種環(huán)境中長久生存。
多爾頓仔細擦他的咒劍,好像血液會腐蝕鋼鐵。西塔約克在處理獵物。尤利爾看著傭兵熟練地剝開動物皮毛,掏出內(nèi)臟和幾根碎骨頭,再把香草和栗子塞進去。目睹皮毛下的血泊,油橡皮小人族尖叫一聲,伸手捂住眼睛。
“我點不了火。”一縷煙霧升起,西塔吹開它。“影子里沒法生火?”
“你拿元素生火,當然沒用!這里是陰影,只有暗元素……試試打火石?”
尤利爾在他們動手前就知道了結(jié)果。“不行,這里也沒有空氣。”
“沒有空氣?人類能屏息這么久嗎?”
“『影襲』不是操縱影子,而是改變我們自己的狀態(tài)。”尤利爾告訴他。但隨著它的神秘度提升,『影襲』變成了『無光軍團』,元素使就能操控陰影生物。“靠你了,約克。麻煩你拿體溫燒烤,沙特先生說他喜歡八成熟。”
“我看他是想給克萊婭找事干。”
……
“還有十二里。”多爾頓本想拿咒劍點地圖,突然想起新打造的武器材質(zhì)非凡,急忙收住手。“按現(xiàn)在的速度,大概五個小時就能走出森林。你還撐得住嗎?”
學徒似乎很輕松。“沒問題。”
“這不合理。高環(huán)的魔力也不是無限的,我們可以輪班。”
“確實不合理,但這就是神秘的特性。”學徒站起身,“別擔心我,一旦我堅持不住,索倫就會跳出來警告。”他哎呦一聲,抓住指環(huán)角力,總算將它脫下手指。“就像這樣。”他也與他們拉開了距離,但把地圖留給了多爾頓。
也許是神秘物品的功勞,克洛伊塔當然不會虧待他們唯一的信使。在伊士曼,多爾頓沒見過能夠補充魔力的神秘物品,但不代表它不存在。廷努達爾的每一件神秘物品都是珍寶,更別提這類續(xù)行物品了。神秘支點的底蘊遠在普通的神秘生物之上。
克洛伊塔是這樣,寂靜學派也不會差到哪兒去。他們已經(jīng)見識過七支點之一的神圣光輝議會了,相比之下,伊士曼只是個偏僻落后的小山村。灰燼圣殿也許很強大,但地底世界貧瘠又陰暗,大圣座謀劃反攻地面,但口號一直喊到多爾頓離開廷努達爾。與地下軍團的打算相同,他覺得他們此行希望不大。或許讓尤利爾獨自去莫尼安托羅斯更好,索倫·格森是在白費心思,等到了蓋亞教會,我們要考慮的多半是怎樣逃走。
他極為不安地思考后路,沒注意約克悄悄走到身旁。等回過神來,西塔已經(jīng)坐下了。“你瞧,那是在干嘛?”他輕聲說。
多爾頓抬起頭,看到尤利爾盯著一串垂落的黃色花朵。植株被花瓣覆蓋的莖葉深入繁茂樹冠,根系糾結(jié)纏繞,牢牢攀附在龜裂的樹皮上。高塔信使凝視搖動的花蕊,神情迷茫又困惑。
他以為自己知道原因。“他在和我們的向?qū)Ы涣鳌!?
“那枚橡子?”
“是油橡皮小人族。尤利爾認識那小東西。”但愿它看在高塔的面子上,不要把我們帶到綠精靈的陷阱里。“先前我們就是在躲避它們。”
西塔揚起眉毛。“說實話,卓爾,我們真不是在送上門去么?”
“尤利爾覺得不是。”
“那你呢?”
“有話直說,約克,我沒興趣與別人在交談中繞圈子。”況且,這家伙沒話找話的技巧實在拙劣。
“我們打的贏蓋亞教會嗎?”
原來送的是這個門。多爾頓搖搖頭,“你不早就清楚嗎?”
“但教會犯下罪行,他們背棄了正直的道路。”
“那又怎樣?”多爾頓沒明白。
“邪惡終將得到報復。這是露西亞告訴我們的,不是蓋亞,盡管如此,祂也會保佑我們。”西塔低聲說。這孩子的眼神充滿希望,多爾頓發(fā)現(xiàn),也許這就是尤利爾找他幫忙的原因。“這是女神托付給我們的重任。”
諸神已逝,哪怕祂們曾是大地上的主宰者,是秩序與道德的創(chuàng)造者,如今人們也已將這些視作枷鎖,徹底擺脫、鄙棄了。女神的重任?聽上去像是光輝議會那些傳教士的宣傳口號。希瑟也只是在圣瓦羅蘭留下了石碑。多爾頓早就不篤信神明了,倘若祂們真的存在,還能夠顯現(xiàn)奇跡,那也多半是屬于戰(zhàn)爭之神諾克圖斯的。畢竟無論何時,戰(zhàn)爭可從來沒停過。
雖然西塔約克活了三百多年,但在多爾頓眼中,他大概三百年都待在閃爍之池,來到伊士曼的時間不過是零頭。以人類對時間的經(jīng)驗來看,他應該是個合格的冒險者了。然而事實不言自明。
但沒必要打擊這孩子的信心。“可能不止一個女神,因為尤利爾也說過這話。蓋亞的確不該袖手旁觀,我們是在替祂清理門戶。”
“我說過什么?”高塔信使幾步跨越陰影,回到他們身邊。他看起來疲憊了太多,好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海灣戰(zhàn)爭。不出所料,他沒從向?qū)抢飵砗孟ⅰ!拔覀兊美@路。”
多爾頓和約克還沒說什么,一粒橡子就咻得一聲飛向尤利爾的腦門。他臨危不亂,一把捉住它。瞧它的反應,暗夜精靈忽然意識到,這個壞消息其實跟向?qū)]關(guān)系。
“怎么回事?”西塔脫口而出。
“前邊有個湖。”
“一個湖。所以,你指的是這個湖里沒有影子?”
“少裝腔作勢。”尤利爾翻了個白眼,“不是影子的問題……那里面有神秘生物,數(shù)量不少。”
“是水妖精吧。”多爾頓開口,“那我們確實該繞路。”
他以為約克要么出言反對,要么會刨根問底,沒想到西塔相當老實。“就這么辦。”橙臉人毫不猶豫地說,“我去通知沙特和克萊婭。”高塔信使只一抬手,他便沉入了陰影里。
油橡皮小人族尖叫著反對。它的聲音又輕又細,仿佛兩片樹葉摩擦。先前多爾頓幾乎沒怎么聽它說過話——這小東西躲著每個人,甚至包括尤利爾,除非后者用魔法命令——卓爾也就更無從得知它劇烈抗議的緣由了。
當尤利爾展露出不容更改的意志時,連索倫都得在他的堅決前敗下陣來。油橡皮小人族成了他肩膀上叫嚷不休的掛件,聲音封鎖在陰影的范圍間。
直到多爾頓靠近。“繞路需要多長時間?”他問。
“半小時。”
“我是說,離開微光森林。”
高塔信使咬緊牙關(guān),臉上的肌肉繃緊。盡管只有一瞬間,但被多爾頓敏銳地捕捉到了。“七個小時。”
“你沒問題,對吧?”
“不,沒有。我們走吧。”
多爾頓把咒劍收回劍鞘。用不著別人亂操心,卓爾心想,指環(huán)索倫隨時隨地都在監(jiān)控他,白天夜晚,恨不得進入夢中瞧瞧他是否做了噩夢。他是白之使的學徒,外交部的使者,一個高環(huán)的神秘騎士。哪怕這些都不管用,尤利爾還有他的命運保駕護航。而且說實話,那些都沒用的話,我又能干什么呢?
約克招招手:“又發(fā)呆,卓爾?”
“你來得正好。”多爾頓回過神,“尤利爾要你去偵察更改的新路線?”
“是啊,怎么?”
“用不著了。”他催促,“你留在附近警戒,約克。這里更需要你。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