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露絲說。她不知道贖罪券的數字永遠不會重復。
也許是印錯了。希塔里安想,一個巧合而已。沒關系。神父也有犯錯的時候,而且只有它們是一樣的。她把這兩張一樣的贖罪券挑出來,用火燒得一干二凈。不管贖罪券與那本該死的書有什么關系,現在都不能恐嚇她們了。
“蓋亞在上。”她向神明祈禱,“露西亞在上。露絲,快跟我來。”她呼喚姐姐,直奔教堂。
神父接待了她們,沒有問原因,也沒收錢。兩個女孩站在溫暖的泉水邊接受神術的祝福,希塔里安漸漸冷靜下來,露絲則伸手試圖抓住飄蕩的金色光點。
“懺悔錄。”在希塔里安講述原由后,神父思考那本古怪的書。“我沒有聽說過。畢竟人們懺悔過錯一般到蓋亞這里來,是的,原諒是一種美德。”他溫和鎮定的聲音聽上去非常安撫人心。
希塔里安看著他的表情,在神父開口詢問那本書的去向之前說:“那請原諒我的魯莽。大人,我燒了它。我太害怕了。”
“你做得對。神秘需要借助介質顯現。焚燒屬于最激烈的凈化方式,但也最徹底。好孩子,你保護了你和你的家人。”
“我愿意改信蓋亞。”希塔里安小心地說。她當然清楚燒掉露西亞的福音書意味著什么,信徒們皈依神明不止為了心中的支柱,還有切實得到的救濟品。露西亞在四葉城有三個發食物的小鋪,但他們肯定不會將面包給褻瀆了女神的家伙。不過只要蓋亞愿意接納她,相應的救濟站就會為她開放。
神父同意了。“你現在需要的是關懷,而非正義。”他甚至邀請她們在這里住一晚:“長椅和地毯可以躺下,還有暖和的爐火。何不在這里安穩地睡上一覺呢?孩子,好孩子,別害怕,你們有女神保護。”
睡在這里?教堂?希塔里安想都不敢想,連忙拒絕。神父沒有強求。她帶著露絲回到棚屋,花費的時間比離開更短。當安撫姐姐睡下之后,希塔里安又開始后悔今晚的一番折騰了。
我們離開時他在看著我,希塔里安心想。或許不是看著她,而是露絲……我不應該帶她出門。蓋亞教會的神職者從沒有聽說有過劣跡傳言,然而希塔里安知道她們的父親曾打算送她們去城東的修道院。那里住著許多女孩,但也時常有男人登門。希塔里安見過有些女孩抱著嬰兒。那時她還是露西亞的信徒,從沒見過這種景象,為此深感恐懼。后來趁著父親還沒下決心,她便帶著露絲逃走了。
當然,那不過是誤會。現在的希塔里安早就清楚那里是安置未婚母親的地方,到那里的男人多半是她們的家人。他們不愿意女兒或姊妹受人唾棄、甚至被人輕辱,才忍痛與她們分開。希塔里安和露絲沒有這樣的好父親,他不過是想擺脫兩個負累。
也許我早該到蓋亞的教堂去。露西亞雖然是她最早信仰的神,但懺悔錄和那個噩夢把希塔里安嚇壞了……看來我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虔誠。希塔里安不怎么限制自己褻瀆的想法。蓋亞女神一向溫和,太陽又有什么好的?
只是露絲不同。希塔里安一直抱著對她未來的打算,其中不包括將露絲送進教會當修女。貴族也許會喜歡上她的臉,甚至某個富商能接受有個乖巧聽話的漂亮女孩做情人。無論如何,她們的處境會發生改變。希塔里安并不介意這種事,尤其在餓得睡不著覺的時候。說到底,她們只是不起眼的流浪兒,尊嚴和榮譽與她們無關。但蓋亞教會……
教會是人們祈禱和膜拜神的圣潔之地,不僅僅因為噴泉中的塑像。十字騎士和神職者的神秘力量才是信仰的源頭。凡人還有缺陷可以讓露絲的幸運發揮用處,可神秘生物本身就是異常。希塔里安不敢冒險,就像她偷東西時從不選擇巡邏騎士做目標。露絲的幸運是秘密,告訴別人他們就會警惕。恰好蓋亞教會中有種煉金魔藥的大名廣為流傳,它能讓人無法說謊。
可能她在憂慮中陷入了沉眠,噩夢被神術驅散后,新的夢境代替了血紅和白骨。希塔里安聽見窗戶在響,是鄰近的男孩列森往玻璃上丟石子。列森比她大兩歲,每天都精力旺盛。他人很好,希塔里安偷東西的本領也是他教的。她當然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夢到他。
然而不是列森。希塔里安驚醒過來,窗子嗒嗒作響。也不是風。我沒感到有風。棚屋作為避風屋并不合格,在屋子里多半就能感受到空氣劇烈流動。這聲音怎么來的?她意識到是有人在外面。今晚她醒過不知多少次了,但這一次她其實沒睡著。
地面在抖動,街道盡頭傳來陣陣馬蹄聲。希塔里安連忙推醒露絲,她們看到遠處燈火輝煌,不知發生了什么。露絲也聽到窗戶響。為了不讓她在床上亂滾,希塔里安躺在外面,因此來不及伸手阻止她開窗。
“那是十字騎士。”窗外站著一個黑影。不知怎么的,希塔里安和露絲都不覺得恐懼。“來找你們。”黑影開口。他其實是渾身被黑霧籠罩,緊接著,霧氣散開了。
“你是誰?”希塔里安勉強問。
“快離開。”他沒回答她,反而警告道,“十字騎士對你們不再是保護。快離開這里。”
不再是保護?“什么意思?”
“為那本書。『懺悔錄』。它不是露西亞的福音書,但也不是蓋亞的。無論如何,光輝議會和蓋亞教會都想得到它。你們不該去教堂。”
“我不相信你。”
對于她僅有的警惕,陌生人只有微笑。“這不是問題。”他伸出手,用霧氣遮蔽住她們。
希塔里安下意識尖叫出聲。
“只是個小戲法。”他示意女孩看窗戶,玻璃上失去了他們的倒影。“我們藏起來。”
“你是神秘生物?”
“不如猜得更離奇些。惡魔?”
惡魔。奇怪的是,這個詞竟沒使她退縮。“你是無名者?”希塔里安問。她感到心跳加速,但激動更甚于畏懼。終于到了這一天。她握緊姐姐的手。
但這時騎兵抵達了門外。“他們來了。”
十字騎士的漆黑鎧甲在夜色中沉默地起伏,身后的純白披風隨步伐飄蕩。希塔里安大氣也不敢出,她隱約意識到從這些教會騎士身上散發出來的絕不是友善。在發現屋子里沒人后,騎士們開始搜查。他們三人一組,找遍屋子的每個角落,尤其是燃燒后的灰燼被翻了個遍。
“我們很幸運。”在他們走出門后,陌生人說。“教會沒用神術搜查,可能是以為你們沒接觸過神秘。奇怪,他們很少有這樣大意的時候。”
希塔里安知道原因,用力捏緊露絲的手。姐姐一定被她捏痛了,但仍沒出聲。我的幸運是她,不是十字騎士的大意。希塔里安想說什么,但陌生人制止她,示意女孩們與他走出門。希塔里安發現自己竟然照做了。
我不該這樣放松。但幾乎在她意識到自己的松懈的一瞬間,明艷的橘紅光帶在眼前一閃而沒。
“!”
希塔里安呆在原地,看著火焰從棚屋中升起。
『焚燒屬于最激烈的凈化方式,但也最徹底』
神父的話掠過她的腦海。這是希塔里安唯一想到的東西。他們打算凈化我們,而不是援助。他們怎么能這么做?
烈火燃燒了沒多久,留下滿地漆黑的焦炭和沖天的濃煙。四下一片安靜,沒有一個人被驚醒,也沒有一支巡邏隊來查看。希塔里安與露絲的家在大火中消失,如同花壇中一根折斷的青草般無人問津。
“還好我動作快。”陌生人感嘆。
劫后余生的強烈刺激使希塔里安跪下來,卻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哭泣。此刻,她甚至忘記了要如何流淚。不。這究竟為什么?
一切都變得瘋狂了。“他們。”她艱難地說,“這……怎么……?”
“教會就是這樣對付無名者的。”陌生人解釋,“即便是來找『懺悔錄』,也必須得有個理由才行。現在你們在人們眼中便是惡魔了。”他的手指撫弄一下輕薄的黑色霧氣,仿佛它們是流動的絲綢。“誰說不是呢?”
希塔里安無神地盯著被火焰吞噬的破舊棚屋。“你是誰?”她問。陌生人的話,她之前完全沒用心去聽。
“認識一下,我是威特克·夏佐。專門為無家可歸的人提供幫助。孩子們,愿意換個地方過夜嗎?”這位黑霧先生說,“畢竟街頭空曠,秋風寒冷啊。”
他的笑容不比神父和藹,不過希塔里安的靈魂愿意相信他。好在這種感覺隔了一層,沒能徹底左右她的意志。她與露絲心靈相通……但似乎威特克·夏佐也是如此。
對于姐姐的好運,希塔里安也曾有過猜測。這時她才明白自己到教堂求助的行為有多危險。但也許他并不危險。她試圖這么告訴自己,雖然效果不佳。然而事已至此,她沒有任何辦法來表示自己的拒絕。凡人無法拒絕神秘。
她只希望自己不要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