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月比以往更明亮,其上的裂紋也逐漸明顯。它從歌詠之海的另一端升起,跨越雪人苔原和莫里斯山脈,慢慢經行與泥沙跟螃蟹比鄰的高大城堡、燈火通明的布列斯塔蒂克、地心海和索德里亞,隨后去往萬里之外的布魯姆諾特。她的一部分想飛出窗戶,跟月亮和星座一起離開。
海倫·多蘿西婭將蠢念頭丟在一邊。
她坐在窗邊,面對冰冷的壁爐。潮氣在每個角落均勻的分布著,床單的面料昂貴但仍無法保持干爽。原本會有女仆來幫她打掃屋子、晾曬被褥和枕巾,但在南娜被黑巫術操控著去刺殺雄獅羅奈德·扎克利后,海倫就禁止任何人進入自己的客房。眼下飽受折辱的凡人女仆南娜像雕塑一樣立在墻角,目光渙散,口不能言。好在她四肢靈活,近些天的房間都由她打理。為了避免她再次被黑巫術操縱,海倫用了些小手段讓她只聽自己的指令。這樣總比殺了她要好。
『弄臣』是控制活人的巫術,與死靈魔法有本質的區別,在效果上卻相差無幾。不過幸好南娜還活著,海倫可以催眠她。魔法將被動地增強女孩的神秘度,同時修改她的記憶。這對她也好。雄獅羅奈德向來沒有凡人的道德感,在男女之事上更是如此。他遵從的只有神秘生物的階級,凡人什么也不是。
海倫也一樣。說到底,神秘領域與凡人王國是兩個天地之別的世界,如果有了過多的交流,那對雙方都沒好處。女巫并非在否認凡人的價值,而是她清楚神秘生物最好不要用自己的想法來揣度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生靈。插手他人命運的結局是雙方都完蛋,人得依靠自己抗爭到底。
白之使就犯了這個錯誤。他不是女巫,不用遵守我的信條。但我是對的。紅之預言是最危險的預兆之一,他以為自己有能耐插手,結果死在了六指堡。海倫本不該有理由指摘他,白之使是外交部長,高塔統領,守護屬國的穩定是他的職責,但這并不意味著白之使可以為伊士曼而死。他自己也應該知道。他是高塔的空境統領,他對克洛伊和命運集會的職責遠高于伊士曼。圣者大人將尤利爾交給統領,也把伊士曼提高到了與其他屬國相同的地位,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
那我是對的嗎?
自從得知了這個消息,海倫就在思考這個問題。她時常反思自己,并把這個習慣教給了羅瑪。那孩子是拉森的學徒,同時也是個討人喜歡的小東西。羅瑪向來喜歡與別人對她的期待對著干,就像海倫小時候一樣,有時候甚至更過分——海倫沒在學徒時期擅自離開過布魯姆諾特,更別提參與到預言夢中去了。不管怎樣,海倫不希望她遭遇任何危險。
南娜邁著小碎步給她斟了一杯熱葡萄酒。海浪在月光下翻滾,星座的倒影隨之起伏。
在鐵爪城的修道院,統領的那個小學徒希望她能采納自己的主意,用最高效的辦法找到羅瑪。問題沒出在他的辦法上,是雄獅沒能如愿找到羅瑪,她眼下多半與那些小嬰兒一同落在了吸血鬼手上。黑巫師和德拉布萊對高塔的伏擊計劃了很久,也許根本就是從圣卡洛斯的動亂開始的。白之使死了,高塔會陷入低谷,命運集會也會為此而混亂一段時間,好在有圣者大人,影響也將僅此而已。
海倫忽然意識到,白之使似乎不僅對高塔有責任。他有一個學徒。尤利爾會為他的死而悲傷,就像父親死后的我一樣。我應該阻止他,她心想,寂靜學派讓苦修士進入了伊士曼,教堂也變得危險起來。拉森希望我照顧這孩子,但他多半沒料到統領會帶尤利爾一同參與尋找羅瑪。白之使死了,尤利爾也許還活著,她最好立刻派人去找他。
可她沒有第二個多爾頓驅使,也找不到學徒的位置。失去羅瑪的蹤跡是因為紅之預言,找不到尤利爾則是由于自身原因。海倫對尤利爾的了解不多,而只靠一個名字占卜是神秘生物對凡人的特權,彼此之間可做不到。她試著拔高神秘度,但血紅的陰影再次順著命運的牽扯蔓延過來,最后她只好放棄。
事已至此,也許我也該離開這里。潮聲堡太空曠,它的主人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了。當地領主忙于海灣戰爭,即便凡人在這場神秘領域的爭斗中根本無法做任何事。女巫也一樣。守誓者聯盟的內戰來得突然,原本海倫認為寂靜學派的巫師會先跟吸血鬼起沖突。她對戰爭之道很陌生。
但海倫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她不是戰士,起碼沒強大到足以終結一場戰爭的地步。她更不是參謀和將軍,能掌握瞬息萬變的戰場局勢……然而我是命運的夜鶯。豎琴座女巫認可人們為反抗苦難作出的努力,她們自己也絕不會束手待斃。
海倫拉上斗篷。她很少這么做,尤其是在獨處的時候。夜晚是她距離神秘最近的時刻,一切故弄玄虛的舉動都顯得多余——她并非愿意裝神弄鬼,可女巫這個職業對“神秘”的要求是方方面面的。天知道我怎么會成為女巫,還是豎琴座女巫。安德莉亞給出的星象就跟她的稱號一樣模糊,海倫凝視著歌詠之海的水面,那里沒有畫面,沒有字符,連光路都破碎不堪。好吧,歌詠之海有它自己的神秘。這根本不是湖水。上一次是她運氣好。
在局勢還未徹底脫軌前,女巫曾在海面上發現了預兆。那是騎士海灣的預言,極其明確地指向潮聲堡的侍衛隊長多爾頓·影牙·納薩內爾,星光的倒影組成他纖細的咒劍,精靈的劍。海水在燭光下呈身深紅色——這把她嚇了一跳,而后漸漸變淺,被紫色污染。雖然據她的了解,暗夜精靈在劍上下詛咒是族群的傳統,因為他們的仇敵血族就是這樣制造血裔的,但預言和現實不同,每一分變化都有特別的含義。
她沒有對看到的景象進行更多的解讀,只是將其用語言轉述給了當事人。雖說這個過程也算是一種構解。但她的干涉把握適度,沒有對計劃造成影響。多爾頓同意了她的交易,他去找羅瑪會比海倫自己更有效率。
況且,看在奧托的份上,多爾頓·影牙是個暗夜精靈。他絕不可能背叛她投靠吸血鬼,神秘度也足夠——不管血族有什么謀劃,紅之預言的干涉會讓德拉布萊比他手下的吸血鬼貴族們更安分守己,羅瑪的安全也將得到保障。
唯一需要擔心的是黑巫師。或者說惡魔結社。
海倫撫摸過大腿處的皮帶束扣,手指拈起一枚長針。它是秘銀打造,但主要功能遠不止是殺死吸血鬼。她知道他們一定會來。我已經等了太久,窺視者只會比我更不耐煩。這些家伙的胃口很大,比起好對付的學徒,高塔的空境使者對他們更有吸引力。
而海倫不會逃走。無名者的力量遠非環階可以對抗,她相信惡魔在對付白之使時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但多爾頓也需要保護羅瑪。減輕羅瑪所冒風險勢在必行,她可以做到這些,甚至更多。
神秘度的優勢是絕對的。
一道黑影從海水中躍出,直奔塔樓陽臺。
轉職的刺客。海倫的身影如泡影般粉碎,女仆南娜以非凡的敏捷穿過她的輪廓,將躍上陽臺的刺客一把按在圍欄上。凡人女孩的手臂柔軟纖細,被她掐住脖子的刺客發出短促的沙啞叫喊。他踢打四肢,沒命地掙扎,但仍在幾秒后咽了氣。
天知道她為什么要選擇豎琴座女巫這個職業。它既不屬于戰職,也不能算是占星師,但一名女巫是有足夠能力保護自己的。海倫·多蘿西婭能獨自在賓尼亞艾歐旅行,她永遠可以預知危險,提前做好布置。夜晚給她庇護,神秘令她強大。
一支元素長矛破門穿入,透過海倫的后背釘在一幅畫像上。女巫漫不經心往身后一劃,空氣中忽然出現了一道裂縫,元素長矛在墻上爆炸,但所有魔法及其擴散的余波都一股腦兒掉進了裂縫里。
豎琴座代表過去。海倫的巫術能讓她不受任何過去所見的魔法影響,尤其是神秘度在她之下的非實體類神秘。
南娜把尸體丟下陽臺,跳上桌子避開另一支元素箭。風行者。雖說元素使能使用同樣的魔法,但專于弓箭之道的風行者對箭矢的掌控更具威脅。他們可以用魔力之矢制造出不遜于元素之矢的殺傷。在下一波攻擊到來前,海倫折斷了銀針。
『命運共同體』
塔樓發出一聲呻吟,尖銳的爆鳴在黑夜中傳播。城堡騷動起來。房間地面開始向大海傾斜,家具在地毯上滑動、翻滾,一股腦兒堆積在陽臺。南娜抓住一根床尾的立柱,因為床是唯一固定在地上的東西。她像一面織錦一樣掛在上面。
海倫靜止在空中,目睹海岸邊的石塔從中折斷,帶著其中的刺客和所有房間墜入幽暗的歌詠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