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蓉蓉這兩日跌落了云端,從溫婉多才的尚書府小姐,一下子變成了放蕩無德之人,又被逐出了家門,臉色原本就蒼白憔悴。老夫人一席話,更叫她僅有的一點兒血色盡數褪去。
妾通買賣,做了妾的人,無論什么時候,都要低人一頭。先帝之時的榮貴妃如何?獨得盛寵三十來年,將皇后風頭壓得死死的,所出的二子一女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那又如何?
先帝數次欲立貴妃之子為儲君,只一個尚有嫡出皇子,便被朝臣們一波一波地反對而不能成。
到了先帝駕崩,嫡皇子直接就叫貴妃三尺白綾去殉了先帝,貴妃二子先后賜死!
做了妾,不但自己在正妻跟前沒有分毫的地位可言,就連子女都會變成庶出。白蓉蓉再說將父親當做真愛,什么也不計較,也打死都不愿意做妾!
更何況,是個任人買賣的賤妾呢!
她一張小臉上滿是惶恐與無助,珠淚盈盈望著父親,抖著兩片泛白的嘴唇喚道:“侯爺……”
“母親……”父親見她著實可憐,為難地看向了老夫人,“蓉蓉亦是高門千金,縱然不是平妻,名分上也不能是……”
見老夫人面色陰沉,連忙改口,“這,不是與白家結仇么?”
我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惹來老夫人和父親齊齊怒目。
真是虧得父親還能說出怕與人結仇的話來。他與白蓉蓉之間,無論是誰主動勾引了誰,從他們開始有染的那一刻起,兩家就已經結了仇。除非,是白蓉蓉能如前世一般以繼室正妻的名分嫁進來。
“就算白小姐沒有這賤妾的名分,莫非就沒有結仇了么?”二夫人嗤笑一聲,不屑地看了一眼白蓉蓉,“大伯別怨我多嘴,白小姐這身子都有了,還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子被診出來的,沐家白家的臉都丟盡了,大伯難道還想著相安無事?”
她是老夫人的侄女,從小也是在侯府里常來常往,從前,都是叫父親表哥的。因此,說起話來便沒有什么做弟媳婦的顧忌。
父親面色不虞,瞪了她一眼。二夫人便抿了抿嘴,不再說話了。
老夫人嘴角一耷拉,漠然道,“白小姐,你說對我兒一片真心,才做出了令兩家人蒙羞之事。好,這一點我先不與你計較。只問你,既口口聲聲說可以為我兒做任何事,不計較自己的名分,那么此時,你哭哭啼啼地作甚?”
“老夫人,我……”白蓉蓉急切辯解道,“蓉蓉殘破之身,確實不會計較這些。然而……”
“不必多做無謂的辯解?!崩戏蛉苏酒鹆松?,居高臨下地看著白蓉蓉,眼神里的嘲諷絲毫不加掩飾,“既然不計較,卻又拿著孩子來做籌碼。白小姐,你還嫩了些。若要進門,便以賤妾身份簽下賣身契,從此后與白家再無瓜葛——自然,你即便不簽不愿,白家也已經將你除名。我不逼你,要怎樣你自己選,明日早上,我要個結果。”
說畢,回頭道:“我們走吧?!?
率先走出了外書房,二夫人連忙跟了上去。我看了一眼頹然伏在了榻上哭泣不止的白蓉蓉,也跟著走了出去。
“嫣兒,大嫂那里可好?我怎么聽說,昨兒還和大伯吵了起來?”
出了書房,二夫人臉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幸災樂禍道,“你可得勸著大嫂一些,這男人呢,就是如此,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等哪天對那白蓉蓉厭惡了,那心啊,自然是還要回到大嫂身上的?!?
我知道二夫人向來嫉妒母親。
母親出身高貴,嫁妝豐厚,容貌更是出挑,據說當年有人將一干年紀差不多的名門閨秀做了一番比較,評出了什么上京十八釵。而母親,便居于首位。
有這樣的大嫂珠玉在前,任憑二夫人如何從小長于侯府中,進門后也黯然失色。更何況,我母親雖然性子軟了些,但從十來歲起便開始打理外公留下的偌大的家業,這份能為,又是二夫人豈能比的?二夫人嫁進來后,老夫人還曾抬舉著她和母親共同掌管侯府家業,只不過沒多久就出了紕漏,灰溜溜地將權還給了母親自此再也沒能夠再沾手。
這一回,若不是母親有孕,二夫人就是等到分家,恐怕也等不來當家理事的那一天。
然而二夫人卻有一樣遠遠強于我的母親。
二叔為人頗為端正,至少明面上是這樣。他沒有妾室,僅有的兩個通房,還是當年尚未大婚的時候老夫人給的,也并不曾生養。如今年紀大了,便都在一處小院子里消磨光陰。二房里的一女二子,都是二夫人所出。
若是叫我說,若父親能與二叔一般,母親只怕愿意舍了自己那些家業嫁妝呢。但人心不足,二夫人最喜歡的,偏生就是與我母親作對。每當父親又收了個女人,她必然要說上幾句酸話的。
“二嬸?!蔽覝\笑著開口,“娘常說您高才,從前一直沒個施展的機會,我還不大相信。今日才知道所言不假,往常娘打理家事的時候,每日忙得腳不沾地,連吃飯喝茶都有人來回事情。倒是二嬸,將府里管的井井有條的,還有空閑的時候。嫣兒真是佩服之至了?!?
說完,我也不看二夫人驟然變得通紅的臉,對老夫人笑吟吟道,“祖母,嫣兒先回去看看母親。”
老夫人頷首。
外書房離著梧桐軒不算遠,有條鵝卵小路相連。小路兩旁,是千百竿翠竹。此時日頭升起了老高,也有些秋熱,走在竹間陰影里,倒是涼快得很。
“大小姐!”
正走著,前邊假山后忽然轉了兩個人出來。前邊一個穿著青綠色的七分袖斜襟兒紗襖,露出一段兒雪白細嫩的小臂,腕上套了三四只金絲鐲子。一頭烏黑的頭發挽了起來,倒是沒有插戴金玉飾物,只巧妙地在發髻間插了兩朵開得正好的鮮花兒,瞧著既新巧又鮮妍。這個不是別人,正是沐靈萱的生母,花姨娘。
花姨娘出身不好,乃是江南人富商養著的瘦馬。父親去南邊辦差,回來時候就多了這么一位,且還是有了身孕的。
這位姨娘不負其姓,生得當真是花容月貌的,典型的江南水鄉女子,身量纖細嬌小,玲瓏有致,一雙遠山眉總是好似籠著輕煙,眼里也時常帶著些水霧。說話,更是細聲細氣,然而一言一行,卻又有一股子叫人無法忽視的魅惑之姿。
這幾年她年紀漸長,雖依舊是嬌嬈,卻已經比不得那些豆蔻年華的小姑娘了。父親本就不是個長情的人,待她也早就沒了當初的旖旎溫存?;ㄒ棠锸莻€沉不住氣的性子,每每府中進了新人,都會被人攛掇著做個出頭鳥。
“大小姐啊,妾身聽說,外書房那邊兒……”她抽出一條帕子捂住了嘴,眼圈兒就紅了,“這,這可是真的么?”
白蓉蓉事情鬧得不小,連二夫人都跑出來看笑話,如霍姨娘等人又如何會不知呢?只不過人家都不冒頭,只打發了個傻子過來。
“花姨娘這是做什么?”我冷下了臉斥道,“你若是有什么疑問,自去書房里問父親,攔住我是哪家子的規矩?”
“大姐姐難道不是從外書房里出來的?”花姨娘身后的沐靈萱忍不住了,沖到我面前大聲質問,“姨娘不過是聽說了心急問問你,你倒是先派上了她的不是,這又是哪門子的規矩!”
她這性子,果然也是隨了花姨娘的。明明就是個蠢貨,偏還自作聰明。
“四妹妹,一個月的禁足,還沒有讓你懂事對不對?來人?!?
我當然不會蠢到一個人跟著老夫人到處走動,自從上次被沐靈菲推下了假山,母親便在我身邊安排了幾個人高馬大的仆婦保護我。
聽到我叫,三四個人從后邊跟了上來。
我抬起下巴指了指沐靈萱,“四妹妹出來的久了,你們分兩個人把她送回去,告訴她的丫鬟乳母,叫她禁足三天。這三天里若是叫她跑了出來,就都去老夫人那里領罰?!?
又指著華榮失色的花姨娘,“再去兩個人,將花姨娘送到父親那里,就是花姨娘姐妹情深,到處打聽著新姨娘的消息。若是方便,請父親叫她見見吧?!?
“大小姐……”花姨娘一張芙蓉臉嚇得慘白。父親對女人,新鮮頭兒上要多溫柔有多溫柔,真真兒的要星星不給月亮,看白蓉蓉就知道了。然而女子一旦失了寵,那也真是無情。
花姨娘到了父親跟前,只怕得挨巴掌。
解決了花姨娘母女倆,我送了口氣,徑直來到了梧桐軒。
母親依舊是躺在床上,臉色有些不好,估計是已經知道了前邊的事情。
“嫣兒,過來?!?
我走了過去,將手放在母親的小腹上。
“那人,登堂入室了?”
她咬牙道,眼中沒有淚水,卻有著冷厲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