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遺憾的, 莫過於,輕易地放棄了不該放棄的,固執地, 堅持了不該堅持的……
我降生在一個女尊男卑的社會, 絕世的容顏帶給我的本身就是一個悲劇的開始, 而嫡皇長子的身份, 則是這個悲劇的導火索吧!
我還記得父後曾說, 我出生的時候,滿宮的香氣繚繞,好似那檀香木遇火, 燒得幾天幾夜裡,都散不去那沁人心脾的香味。
母皇因此賜我“檀”字, 取號“香”。
即便如此又能怎麼樣, 我男兒的身份未能讓母皇興奮上片刻, 她,——朱獵女皇需要的是一個可以繼續未來大統的有著皇室血液的皇女, 而非相貌絕色、滿身香氣的皇子。
我五歲生日那年,適逢朝中對千鏡一戰大勝,舉國歡慶,宮內舉行了近幾年來最大的宮宴,以慰羣臣和百官。
那個繁星閃爍的夜晚, 偷跑出父後寢宮的我遇到了我人生中最大的幸運, 她叫赫連宏英, 朝中第一武將赫連桑的女兒。
那一年, 她八歲, 懵懵不懂的年紀,小小的模樣, 拉著我的手鑽進草叢中,帶我躲著尋找我的宮人,她說:“你跟著我永遠不會被他們找到的,我會一直保護你,噢,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鳳檀!我叫鳳檀!”
黑暗中,看著她明亮的眼睛,我竟覺得很安心,那種安心是連母后都不能給我的。
從那兒以後,她就叫了我“檀弟”。
小小的我們從不知道我們之間的情感,會被我們的母親之間怎麼樣利用,我只知道我的父後在他生命將盡之時,把我送進了月光寺,託付給了月光寺的主持凜一了禪師。
這樣的一個託付,算是斷送了我想要嫁給赫連宏英的夢想,一個清修於佛前的人,又怎麼可以言嫁呢!
那時,我多少是有些恨父後的,他應該知道我對赫連宏英的喜歡,爲什麼還要把我送進寺廟之中呢?
從繁華落入孤寂,特別是對一個正在兒時的少年,那是怎麼樣的殘忍,而且,一入佛門清靜地,便再也不可能見到宏英,這樣的生別離,更讓我在最開始時,陷入鬱鬱寡歡之中。
佛前發遍千般願,每一個願望都是想著重逢,和重逢後的歡聚。
在一次又一次失望中,我幾乎已經放棄這個想法,怎麼也沒有想到,她像是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了我的窗前。
“檀弟,明天我要上戰場了,我今晚來看你,是要告訴你,你要等我,等我戰勝敵人,立下赫赫戰功,我要用那些功勳向女皇求婚,我……我一定娶你,你要等我啊!”
她在一窗之隔的外面,發著誓言,那是對我的誓言,我在一窗之隔的裡面,淚流滿面。
那一年,她十五歲,提著銀槍、披著戰甲踏上了西征之路,留下了我更加虔誠地在佛前詠頌經文,爲她祈福,盼望著她得勝歸來。
那時的我們都是單純的,只想著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在最後的時候,走在一起,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世界除了我們,還有許多人也在關注著我們。
日子慢慢地過,我漸漸地長大,也漸漸地明白了父後當初送我入月光寺的目的。
最開始的怨意也就隨之消失了,父後他是想讓我躲開紅塵的糾葛與紛爭,他是過來人,他已經明白想要一生清靜多麼不易,可他忘記了,我身在俗世,所有的凡俗,啓是躺到月光寺避世就能避得了的啊!
一個“皇”字早已經從我出生那天把我深深地困在其中,這一世裡,不得翻身了。
深宮庭園,佛前寂寞,惟一能讓我開懷片刻的只有她的消息,她又打了勝仗,她又得了母皇的嘉獎,她少年得志被封了郡王,她在大殿之上向母皇提出了求親,被母皇婉拒了……
知道這個消息,我終於明白了一了禪師說的話,若能一切隨他去,便是世間自在人。只是這般的灑脫又啓是我這個被凡塵擾亂身心的人可以做得到呢?我無法做到隨他去,只因我心裡有塵埃,這片塵埃即使百般擦拭也是無法擦拭掉的,它已經深深地融入在我的心裡。
宮中有所傳言,說母皇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怕是時日無多,又沒有女嗣,所以,會選一位皇子招婚的。
聽了這樣的傳言,我只當是笑話,母皇的身體什麼樣子,我是她的兒子,我還能不清楚嗎?
從我記事的那天起,她的身體就像時日無多似的,十幾年過去了,她不是仍活得好好的嗎?反倒是那些與她做對的人,一個又一個的離奇死去了。
我全當聽來的傳言是個笑話了,可我萬沒有想到我竟成了這個笑話風暴的中心。
母皇的一道聖旨,把我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以嫡皇長子的身份向四國招婚,取勝者爲朱獵未來皇儲。
我真是想不明白母皇爲什麼要這麼做,她有那麼多的兒子,嫡皇子又不只我一個,爲什麼一定要把我置到那般尷尬的境地啊。
父後,你若要是活著,會不會後悔當初把我送進月光寺的這個決定,你想要我清靜,卻哪知,我根本無法清靜啊,哪怕是躲進寺廟中,也仍與清靜無緣。
母皇下旨的那天晚上,她星夜兼程地從戰場上趕回,只爲了向我說一句話,她說:“檀弟,我一定會取勝的,拼了命我也會取勝的,你要等我啊!”
她讓我等他,從兒時就讓我等她,我又有哪天不是再等她啊,只是這個等,會有結局嗎?
我不太確定,她呢?我想她也不能確定吧,她的母親,那個隻手遮天,功高蓋主的柴桑王爺,會允她嗎?
或許我們從最開始的時候就應該知道,我們的前途是怎樣的渺茫,只是我們過於天真了,纔會如此的執著吧。
柴桑王來寺中見我,是我沒有想到的,還是我經的事少,總有考慮不到的東西,也有我想不到的人。
“難得宏英對你一片真情,你要好好珍惜啊,衆多皇子中,老婦力挺你,就是不想女兒傷心,你可懂?”
我懂,我當然懂,從柴桑王的腳踏進月光寺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明白她來此的目的了,說是爲了宏英和我,其實是爲了皇儲那個名位吧!
當皇帝真的那麼重要嗎?甚至可以高過於親情可以高過於道德倫理嗎?
那些權利紛爭始終不是我這種深居寺院中的男子所懂的,可有一點我已經漸漸明白,我和宏英永遠也不可能再一起了。
柴桑王來過的那個夜裡,我居住的小樓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說她鳳姓,她說她是我的表姐。
表姐嗎?與我母皇能稱得上姐妹的也只有前廢太女,這個姓鳳的女子應是那個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姨母的女兒吧!
相對於柴桑王的曉之以情,她是動之以理的,說得都是一些皇室血統的事,讓我顧大局保鳳氏可以繼承大統。
呵呵……,我苦笑,她們真是太高估我這個男子了,她們以爲我是誰,我連自己都保不住,我又能幫得了誰。
展開那把宏英送給我的扇子,看著那潔白的扇面上,絹秀的一行字,“若把香檀比星子,夜夜注視不能眠!”
宮裡傳出母皇病危的消息,派了一隊皇家侍衛接我回宮,路過那個山谷時,我突然覺得心內無限的平靜,彷彿又回到了五歲時的那個夜晚,看到宏英黑亮的眼睛。
有一種奇怪的預感,竟然讓我找到了從未有過的歸屬感,我怕是將要歸去了。
血腥的味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漫延的,我並不清楚,我坐在白蓮轎內,對於外面的一切,我都不在心裡,生與死,從我進了月光寺的那一刻,就已經有所覺悟了。
十幾年的佛經,我並不是白唸的。
這一世的生,只不過是了爲這一世的死,而這一世的死卻是爲了下一世的生,生生死死,輪迴之間,放不下的,你也要放下,因爲,你帶不到下一世裡。
我拿起掛在手腕的那串白玉的佛珠,那是宏英送給我的成年禮的禮物,我一直帶在身邊,如果下一刻我將要死去,我希望活著的最後一刻,可以摸著它離去。
“世間人,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佛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不是爲了我自己念這段佛經,我是爲了他們,我命不久矣,我已經能感覺得到了,從母皇宣下那道聖旨之時,我的命就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畢竟佛前十幾載,我忍不住想說。可外面的人又哪能聽我這麼一說呢,一把冷冰的劍刺向我的白蓮轎,我閉上了眼睛,死嗎?也未必不是一件暢快的事啊!
也許是命到未絕之時,突然另一股更濃的殺氣撲天蓋地席捲過來。
外面本來已經悄無聲息,卻在瞬間殺氣凝重,由外及內的重,護著我的侍衛明明都已經死去,爲什麼還會有那麼濃的殺氣呢,且是比剛纔還要濃,這些殺手……完全沒必要,而且她們也不應帶出這般濃的殺氣啊!
那麼,一定是又來了另一路的人了。這個皇位之爭,倒底要斷送掉多少條人命啊!
對於皇儲之位,就那麼想要嗎?爲了這個位置送命也行嗎?
“你是誰?少管閒事!”
“我是要你命的人!”
冰冷的聲音過後,是絕決的揮劍之聲。
只一個對話間,比剛纔更濃的血腥,飄散開來,我還未來得拔動佛珠,剛纔的那些殺手便一個接著一個地失去了生的氣息。最後,地上的死屍又多了一層。
那人真是強大啊,那麼濃的殺氣,從她一個人身上散發出來,她……是誰呢?
那個帶著濃濃殺氣的人,掀開白蓮轎的轎簾時,我想說“謝謝”卻未及說出口中,她便問了,“你信佛?”
我點頭稱是,不信佛,我又怎麼會在佛前發遍諸般關於帶著幻想的願望呢!
“那很好!”他淡笑,“你一定聽說過,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是的,我聽過!”我仍是盤腿端坐,面色安詳地回答她,因爲我已經預感到另一個靈魂正蠢蠢欲動,他……應該比我更適合未來的角色吧!
“我生於異世,如若無愛,可此生不老,無病無死,可惜,我有了愛,卻偏遇上了愛人別離,由愛生怨,我跨過異世,求一個我放不下的長久,大師可願意助我!”
那人說的事,我大致明白,總是要一死的,倒不如這樣死去,於是,我說:“睹人施道,助之歡善,得福甚大,施主可說,貧僧願意!”
“一命換一命呢?”
我猜得還是不錯的,她提出的要求還是離不開的命。活到現在,我除了捨不得與宏英兒時的那段相遇、少時的那份等候,其他的,哪怕是命,也沒什麼捨不得了。
“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施主,你若覺得取貧僧之命可解你心結,貧僧願意!”
我長目微閉,雙手合實。等待著將死的那一刻。只是在死之前,我必須要說: “施主,貧僧一命本就是你救的,你若不來,貧僧今日也會命送於此,所以,你我也算有一段緣份,臨別之際,貧僧有一句話想送給施主,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我不清楚她有沒有聽懂我話裡的意思,這是我一生的宿命,那個靈魂想接受我的身軀,那麼他一定要讀懂這句話。
本來我還想說,讓她幫我照顧宏英,可她的劍太快了,我還未及說出口,鮮血便濺開了白蓮轎,那麼,我只能用最後一縷靈魂把赫連宏英這個名字,刻在這個新生的靈魂的記憶裡了。
縱然是四海連天,也會乾涸枯竭,這是我們無力阻擋的,縱然是雲荒萬里,也會分崩離析,這是我們必須無奈相對的。
這世間的種種生離死別,來了又去, ——猶似潮汐,只是宏英……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你也曾真的愛過我,那我們就會永遠記住,所以,請你原諒—— 我還是得不動聲色地轉身離去,因爲,我……不屬於這裡。
還有,宏英,請你——請你爲了我,也要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