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舒一路為了接洽新貨不停接打電話,江一舟也不打擾她,只是默默開車。
七點多正是交通的高峰期,車子走走停停,路邊的燈火明明滅滅。
幾個路口過后,車子拐進一條小路,終于可以快速行駛起來。
高舒掛斷電話,發現車子已經停在梧桐路拐角的一間泰國菜館的停車場。江一舟正靠在駕駛位上,認真地看著她,像在欣賞一幅畫。
事情一件接一件,高舒的注意力一直高度集中,竟然沒發現目的地已經到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輕聲說:“走嗎?”
江一舟不回答,只是靜靜看她。
高舒被看得有些發毛,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怪異道:“我臉上有花?”
“沒有。”江一舟的聲音像水,清冷,又帶著柔韌的纏綿,他想了想,覺得也不確切,“可能是我心里有花。”
車里的氣氛被這句話染得浪漫,高舒聽見心口出幾不可察地輕輕跳動,抿著嘴,轉頭看向窗外。
這條街區毗鄰古城街,最早其實是一個不大不小的胡同,原始而衰敗。后來青岡致力發展旅游業,在附近推廣起一個名人故居和文化館,這里就連帶著被改建。
從前的街道被大面積拓寬,來往人群多是游客,夾雜著些本地貨郎。車子像個密閉的船艙,外面的聲音像從深沉的水底緩緩而來,教人聽不真切,但依然可以隔窗感受到外面世界的喧囂與煙火。
忽明忽暗的霓虹燈從玻璃透過來,映在江一舟高挺的眉骨上,但這并不是終點,燈光折了個迂回,又輕輕落在他棱角分明的顳骨上。
高舒忽然發現,江一舟不笑的時候,其實很酷。
不時有人經過,不過這車廂是天然的屏障,他們短暫靠近,又飛快離開,像一出沉默的劇。
高舒再次開口,是確定的陳述句,“走吧。”
“走吧。”江一舟重復,閉眼又睜開。嘆息。
“我好喜歡剛才那一刻,”江一舟緩緩開口,臉上的投影也隨嘴唇一張一合。
高舒靜了靜,還是問道:“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剛才那一刻你是屬于我的。”
這話帶著說不清的委屈,高舒說不出話,但江一舟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笑了,笑容純粹又無奈,那笑紋緩緩漾開,帶著滿足的快樂。
“我們走吧,今天真的好餓。”
說完揚起頭就是起頭,依然是下車到另一側打開車門。
高舒不著痕跡地吐出胸口的渾濁,若無其事地與江一舟一前一后地走進餐廳。
好像所有的風味菜館的裝潢都明亮得過分,高舒領先江一舟半個身位,找了個角落的四人位,坐好后招來服務員,禮貌地要求點菜。
她沒來過這家,所以先將菜單推給江一舟。
江一舟接過菜單,先問了高舒的忌口,得到的回答是不太能吃酸,他了然,先勾去幾道配料是檸檬的菜,然后低頭認真思索,選了兩菜一湯,把菜單又給了高舒。
高舒象征性的點了兩道甜品。
這地段的飯店沒有高低峰。此時三點剛過,食客也稀稀落落坐滿了一多半。
兩個人都餓了,好在上菜不慢。高舒吃飯向來又少又快,幾口吃個半飽,抬頭見江一舟還在慢慢吃魚,也不催促他,只是慢慢小口嗦著湯。
來這里吃飯的人大多不急,多的是邊聊天邊悠然喝湯的食客,倒顯得高舒像個異類。
高舒不喜歡吃飯的時候說太多話,江一舟比她更安靜,眼睛空下來的高舒隨意地欣賞木質墻壁上形狀各異的裝飾物,結果眼光一晃,竟然見到個熟人。
是那晚那個小姑娘。
她此時正坐在不遠處兩個桌子距離的相同方向,依然扎扎馬尾。兩只腳在桌下小幅度地蕩,顯然心情不錯。
那小姑娘應該是吃完了,一扭頭,與高舒看個正著。
她比高舒反應快,立刻笑著沖高舒招手。
高舒也笑著點頭,擺擺手算是回應,那晚的經歷不算愉快,她不打算再進一步攀談。
只是目光收回時,一個燙著大波浪的濃妝女人隨之映入眼簾。
那女人腰桿挺地筆直端坐著,一雙長腿被這狹窄的桌子擠在一處,可即使這樣,也看得出她超出正常女性平均值的身高。
這樣的高個子可不常見,高舒覺得那人也眼熟的很。
對面那人本來正舉著手機投入地聽著什么,抬眼看到小女孩的反應,便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來,轉過臉來見到高舒,兩人具是一怔。
對面那女人不是別人,正是高舒大學時的同班好友,丁美黛。
緣分真是奇妙,高舒感嘆。
丁美黛也一臉驚訝,聽身邊的小姑娘說了句什么,接著便離開座位,快步走到高舒面前。
“小舒,竟然在這里遇見你!”
高舒也連忙起身,笑著同丁美黛寒暄。
“好久不見,美黛。”
“誰說不是!”丁美黛一邊感嘆,語氣有些不好意思,“哎,我這些年的情況一言難盡……所以這些年一直也沒敢跟你聯系,你還好嗎?”
丁美黛大二時便退了學,剛開始還偶爾與高舒聯系,后來便徹底杳無音信。畢業之后高舒也設法打聽過丁美黛的情況,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丁美黛說得隱晦,高舒從來沒有刨根問底的習慣,便也不追問。她自動忽略丁美黛的“一言難盡”,直接回答她下一句問題,“我很好。”
江一舟很有眼色,見丁美黛有些欲言又止,輕聲對高舒道:“我吃好了,去車里取些東西,你們先聊。”
高舒自然明白江一舟的用心,歉意地望了望他,后者只是笑著沖她眨眨眼,便拐出了餐廳。
丁美黛放松了許多,拉過身邊的小女孩,一臉溫柔,“我女兒墨菲,”又低頭對女孩柔聲道:“這是媽媽學生時代的好朋友,快叫阿姨。”
小姑娘興高采烈的問了好,高舒笑著回答,她沒提那晚的事,沒想到丁美黛一臉感激地望向高舒。
“小舒,謝謝你,墨菲跟我講了那晚的事,多虧你。”她說著就有些哽咽,想來是覺得后怕。
高舒笑著說不客氣,她不懂為什么墨菲會被那些小混混糾纏上,但面上之前微笑,沒露出一點探究。
倒是丁美黛躊躇片刻,還是開口解釋了原委。
原來是丁美黛在城邊開了一家清酒館,專門經營日本進口的一些清酒和刺身,生意還算過得去。那些小混混前些日子偶然路過,吃了點刺身,見老板娘孤身一人,女兒可愛,便說了幾句風流話。
開門做生意,這樣的客人幾乎每天都會見。丁美黛沒當回事,沒想到這幫人竟然暗自盯到了墨菲的學校,丁美黛只有一天忙得沒有去接女兒,就被他們得了手。
丁美黛的苦都往肚子里咽,如今見了昔日好友,忍不住傾訴。
“我真的很對不起墨菲,”她眼圈紅紅,“退學之后我也做了幾年車模,但這個圈子太過復雜,我要照顧孩子,應付不來,加上年紀也大了,機會也逐漸變少,所以索性就用積蓄開了個小店。沒想到卻遇到這樣的事。”
店里播放著輕飄飄的音樂,泰語抑揚頓挫的腔調混著丁美黛幽幽的敘述,更加讓人心碎。
高舒想起曾經那個明艷不可方物的丁美黛。
大學生很流行兼職,丁美黛人靚盤順,個子又高,一直受到不少男生的追捧和女生的嫉妒,但她從來不管這些,一律不穩不問不看,只是每天風風火火。大家都不知道她每天到底去哪里,只是大約猜得到她應該是做校外兼職。
高舒上學早,實際年齡要比同班同學小兩歲。半大的學生,兩歲就仿佛隔了兩個世紀,高舒平時獨來獨往。兩人平時素來沒有交集。
與丁美黛熟悉起來,還是源于一次外景寫生。
設計專業每學期都會安排幾次寫生,內容不一而足,大體都是些校外的活動。近的一兩天,無非就是到附近的城郊采風,遠的八九天,那就要到附近城市的自然景區或者文化古鎮。
剛開始大家還新鮮,后來次數多了,也就沒多么積極了。課外活動畢竟比不上購物或者戀愛,同學們的出勤率直線下降,請假的原因也多種多樣。
高舒既不喜歡購物,也沒有男朋友,,就成了每次戶外寫生的鐵打嘉賓。
但還有一個人也是次次不落,就是丁美黛。
這倒是讓高舒有點意外。
那次的學科任務是到青岡附近的五城河參觀建筑,大巴車將一車人甩在一塊灰突突的石碑前面,就揚長而去。
一群人罵罵咧咧,但都沒有辦法。稀稀落落安頓好行禮,隨意聚在一起吃了見不到一絲葷腥的快餐,便出門閑逛去了。
民宿的房間很簡陋,又小又潮,每個房間是兩張幾乎要貼在一塊的上下床。路程太過顛簸,高舒沒有出門,晚飯隨便吃了一口,便躺在搖搖晃晃的床上漸漸進入夢鄉。
她是被一陣壓抑的爭吵聲吵醒的。
木質的墻壁并不隔音,細細碎碎的女聲清清楚楚,碎片式的詞語像被掙斷的珠串,接連著蹦進高舒的耳朵。
“……我沒有錢了,兼職的還沒結……”
“弟弟的學費為什么要我出……”
“……媽,你別哭……,爸又打你?”
“……好,我來想辦法……”
高舒記得門外是一段不透光的走廊,只有打開盡頭處的木門才能隱約收進些光,丁美黛吸煙,所以聲線有些粗,透著頹然的嬌憨,很好辨認。
丁美黛停在門外很久,直到高舒迷迷糊糊又有些困意,她才躡手躡腳走到房間的門前,輕輕推開門。
高舒從來不會多管閑事,只這一次,她鬼使神差地同丁美黛打招呼。
“美黛,你帶照相機了嗎?我的落在學校了,明天我倆一起出去好不好?好看的建筑你幫我拍下來。”
丁美黛嚇了一跳,怔怔道:“帶了,那明天早上我叫你。”
高舒笑著說謝謝,將枕邊的照相機趁著夜深人靜,裝進了行李箱的最深處。
回校之后高舒請丁美黛吃了牛排作為感謝,從此便有意無意地等丁美黛一同上下課,吃飯,學習。高舒每次都會想方設法把各種花費提前付掉,自己買的所有學習資料,都會若無其事地給丁美黛也帶一份。
她也想過直接給丁美黛一些錢讓她解決燃眉之急,但擔心后者的自尊心接受不了,便沒有實行。
丁美黛想到從前,不禁更加動容。
“小舒,我當時走的急,都沒有跟你好好再見,你幫了我這么多,我也從來沒有跟你好好道過謝,現在想想,真是對不住你。”
高舒當然不會在意,只是真心道:“美黛,這樣客氣反倒生分了,朋友之間不用講究這么多,更何況你也幫了我不少。”
提到往事,丁美黛落寞一笑,無奈又蒼涼。
“我幫過你什么,唯一想幫你還弄巧成拙。”
高舒明白丁美黛應該在指那件事。
當年的丁美黛的確是在校外做兼職,不過她不像一般的大學生做著小時工,家教,而是利用自己的外貌優勢,在各大展銷會做豪車車模。
車模的任用遵循的原則大概就是:品牌越高端,模特的身高也要越高。丁美黛身高橫掃眾人,又長著一張嬌媚的御姐臉,于是她很快便在車模屆出了名。
能有精力和金錢到車展一擲千金的自然非富即貴,小有名氣的美貌車模,自然也是他們追捧的項目之一。
展銷會是個銷金窟,形形色色的富豪和千姿百態的美女糾纏其中。丁美黛是美女里的佼佼者,很快嘗到了好處。
金錢的吸引力只有切切實實落到實處時才會無限放大。
丁美黛很快就與一個新加坡來的富商打得火熱,還瞞著高舒,偷偷將富商的另一個朋友帶到他們的私人聚會,明里暗里想要撮合高舒和那人。
虛偽,油膩,精明但有錢的中年男人,高舒惡心夠嗆,用了好久才把那個糾纏不休的人打發掉。
從此以后,高舒也逐漸疏遠了丁美黛。
再后來就是大二開學,大家都忙著系展的作品,每個人都忙的不行,生活軌跡幾乎都變成了宿舍與圖書館的兩點一線。
只有丁美黛,越來越低的出勤率下降為零,高舒幾乎再沒有在學校里見到她。
然后就是大二下學期,丁美黛徹底退學。
當初的丁美黛志得意滿,高舒不明白她怎么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還是你聰明,當初就知道那樣的生活不可靠。”丁美黛看出高舒的疑問,自顧自說道:“只是當年對于我而言,金錢的誘惑實在太大……沒辦法,窮怕了。哪里都是錢,母親的病,弟弟的學費,還有父親的賭資。”
丁美黛哽咽著,“我從小就沒有被好好對待過,因為我是個女孩,媽媽和我都受盡了冷落和折磨,我太想有錢,太想證明自己了……那以后我往家里匯了很多錢,爸爸媽媽都很開心,我以為問題解決了,沒想到……”
沒想到那個新加坡的富商太太很快找來了。
養尊處優的貴夫人,珠光寶氣,高高在上,不發一言便讓丁美黛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