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美黛的眼神中盡是嘲弄, 像是對別人的,更像是自己的。
她倔強地盯著高舒,一動不動, 仿佛是一尊表情猙獰的雕塑, 兇狠, 但毫無殺傷力。
高舒定定看著面色扭曲的丁美黛, 并不回答。
她忽然想起上大學時, 兩個人那段親密無間的日子。其實那個時候,丁美黛也常常喜歡用這樣的口氣跟高舒談論起不 喜歡的人和事。那個時候高舒完全不關心外界,丁美黛說, 高舒就聽,不會冷場, 但也在這方面沒有什么共同語言。
高舒有一陣子十分不明白丁美黛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但現在想來, 其實不是丁美黛變了,而是他們的立場對立了。
這世界上的美麗千萬種, 但無一不是放松的。糾結在一處的心不會綻放。
短短幾天,丁美黛的臉便垮了下來,嘴角微微耷慫著,像一根燃到一半變形的蠟。沒有任何粉飾的面容上疲憊一覽無余。她見高舒只是坐在那里不回答,嗤笑一聲道:“高舒, 你從小就是這樣, 故弄玄虛, 以為自己很高尚, 我最恨你這樣。”
高舒來這里不是聽丁美黛友誼的心路歷程的。她眼都沒抬, 不答反問道:“你就是讓我來聽你說這個的?那恕不奉陪。”
毫無感情起伏的言語刺激了丁美黛搖搖欲墜的自尊心,她哽住, 但馬上更為激烈地分辨: “強勢,矯情,毫無女人味。男人為什么都喜歡你?”
高舒不明白丁美黛為什么變地這么不可理喻,不過也沒有心情再去探究。她說到做到,聞言再不停留,起身便走。
決絕的背影終于劃破了丁美黛心中那條紅色的警戒線,她想到今天千辛萬苦等來高舒的主要目的,立刻哽咽到說不出話。尊嚴讓她難以啟齒,但事已至此,她想不出更好的途徑來解決當下的難題。
“別走,別走!”丁美黛忽然哀求:“別走舒舒,救救我,就當為了墨菲!”
高舒一滯,停在原地,聽丁美黛繼續說下去。
停留的腳步喚起丁美黛心中的希冀,她直起身體,不由地快聲道:“舒舒,我承認我嫉妒你,還害過你,但是你要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丁美黛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近低訴。高舒就算不會頭,也可以想象到她淚流滿面的可憐模樣。
“我無數次問老天爺,既生瑜何生亮?為什么我所有看重的東西,最后都要去到你身邊?男人,能力,尊重。幸福。我嘗試過不要去想,但你時時刻刻在我身邊提醒著我,你是我打不破的天花板,我就算再努力,也不可能追趕上你,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所有的燈光,眼光,鮮花,掌聲,就在你的身邊,但卻沒有一個是給你的?你能想象那種孤獨和痛苦嗎?”
丁美黛十幾歲便半工半讀,在她的世界中,弱肉強食是無比清楚的道理,她信奉這個道理,因為簡單明了的金錢交易其實會讓許多事情更加有效率。但她也鄙夷這個道理,因為如果這世界如果不是這么現實,她相信自己也不會過上這樣踉踉蹌蹌,坎坷不平的人生。
這世界對她而言太過冰冷了,冷到她不由地想撕碎別人,好讓自己可以暖和一點。
丁美黛的話句句泣血一般的痛苦,但恕高舒不能理解。
“我不能想象,你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目光都放在別人的身上,而看不到自己擁有的。”
“擁有?”丁美黛顯然被這話深深觸動,情不自禁提高音量。
“我有什么,我有什么啊?”丁美黛無力笑笑,“我不像你,父母高知,條件好,又漂亮,一路順風順水,當然覺得滿世界都是鮮花了。但我不一樣,我生在泥沼中,長在污垢里。沒有人真的愛我,如果我自己還不為自己籌謀,又有誰能幫我呢?你擁有的多,就不知道擁有少的人有多無助和絕望。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我不這么做,我又能得到什么,保住什么呢?”
高舒無語。
這世界上哪有簡單的人生,紅塵往來,熙熙攘攘,每個人都要打起十分精神才可勉強應對。不懂得承擔責任和面對錯誤的人,活到八十歲也枉然。
“那你現在又留住了什么呢?”高舒平靜道。
這話像一道劈開天空的利刃,讓丁美黛不由怔忡半晌。
是啊,又留住的什么呢?機關算盡,反反復復,最后竹籃打水,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不,夢境雖短,但進行中起碼還是快樂的,真實的,可自己呢?這十幾年,沒有一天是坦誠的,放松的,永遠都是謊言,欺騙,利用,背叛。沒有真誠的生活仿佛一扇透不過任何光明的門,將她的世界阻隔的嚴實,獨留她一人在這荒無人煙的世界里,禹禹獨行。
心里的某一塊塌縮下去,丁美黛終于忍不住捧住臉哭了起來。
“舒舒,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求求你,救我出去吧,我知道你有辦法,你只要撤訴,我這邊證據夠不上立案,我就可以不用坐牢了。行嗎舒舒?看在墨菲的面子上,你之前不是還救過她嗎?你不是很喜歡他嗎?你也不忍心看她沒有媽媽吧?她爸爸不管她,如果我再坐牢,她就是徹徹底底的孤兒了。”
高舒低頭,像在衡量。
丁美黛燃起希望。
“好嗎舒舒?”
“太晚了,”高舒抬頭,平靜地陳述:“這次不是我,是陸伯陽舉報的你。而且你這是市場經濟犯罪,這是公訴罪,一旦提交,沒有撤案的可能。”
這話像是一道生滿倒刺的荊棘抽拽著丁美黛的心頭。
她呆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語。
“你在推脫。你在騙我對不對?”
丁美黛兀自不相信,喃喃道。
高舒嘆氣。
“美黛,你該知道,我說出來的,一定是真話。陸伯陽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這么做的目的我不知道,但是他的確將這件事做到了再沒有回環的余地。我幫不了你。”
丁美黛眼中噙滿淚水,她的眼窩淺,淚水很快便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倏忽滑落。
“你恨我嗎舒舒?”
恨嗎?高舒還從未體會過這種感情。看守所里冷地可以看到口鼻呼出的熱氣。高舒動了動有些發冷的手指,正式看向丁美黛道:“美黛,我不恨你,但我不是圣人,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幫你,過去我做的那些,是我自己的選擇,你不必承我的情,但從今天開始,你和我,再不是朋友。”
再不是朋友,短短五個字,讓丁美黛的手指尖無意識地攣縮了一下,她一怔,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心原來會因為高舒的決絕痛到沒有知覺。
過去的日子忽然在她的眼前歷歷在目,她看到大學時和高舒在一起時那個年輕,對未來充滿暢想的自己。那時候天藍云闊,萬物格新,一切都充滿生機,一切都還來得及。她的性格孤僻,所以沒有別的朋友,每天跟高舒形影不離,所到之處,惹地男生側目,女生艷羨。
高舒對人好,不禁錢物不同自己計較,也十分考慮自己的感受,從不會讓她有一絲一毫的不豫。
那一切是什么時候開始變質的呢?丁美黛恍惚地想著,也許就是從自己那顆可憎的嫉妒心像毒蛇一樣盤桓,像病毒一般蔓延的時刻吧。
wωw●Tтkan●co 得到的太過容易,容易到丁美黛竟然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失去。
她怔怔望著高舒,眼淚迷蒙中,看著那道高挑纖瘦的背影,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
青春,友誼,全都再也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