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里的人見她抬頭,燦爛地笑出來,轉而探出頭,整齊的寸頭清清爽爽。
“答應我的東西可以給我了嗎?”
江一舟的出現搶走了高舒的春風得意,她環顧四周,沒明白他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
這小子是不是屬雷達的。
短短一天遇見兩次,高舒再也沒法當作這一切都是個巧合。
一往無前的年輕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男人的征服欲果然貫穿他的一生。
高舒堂堂成熟女性,職場達人,社會女精英,怎么會任由這樣一個還未開化的小屁孩揉圓搓扁?
今天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
她心里地迸發出比賽似的勝負欲,臉上立馬掛上禮貌又不失親切的微笑。
她抬起手,學著新聞里英國皇家的招牌手勢,對江一舟招呼道:
“又見面了啊,小朋友。”
這一聲親切自然的小朋友令的江一舟一時有些不能接受,他怔了怔,不高興地抿起嘴唇,另一側的酒窩就露了出來。
他不服氣:“怎么?說話不算話?”
白天的敷衍,變成了眼下的債。年輕人真是直白,絲毫不懂下次的意思就是NO。亦或是懂這意思,但就是有那么一股子不信邪。
高舒裝作沒聽見,抬頭望天。
江一舟不依不饒地下車,運動褲都藏不住的長腿三步并做兩步跨到高舒身邊,催債似地盯著她的臉,好像電話號碼就寫在這張瑩白的臉上。
兩個人就這么你看我,我看天,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
太陽眼看著就要落山,空氣里的熱度逐漸下降,吸收了一天熱量的地面受到牽引,散發著熱氣,有蜻蜓捕夢網一樣地飛過,兩兩依托在一起,又馬上分開。
劇烈運動加上悶熱的天氣,讓高舒細細密密地出了一層薄汗,汗水還未成珠便被絲綢外衫吸走,填補了纖維的空隙,高舒像被困在了一張量身打造的網里。
總是年輕人的耐力更好一些,江一舟瞪著一雙好看的細長眼,似笑非笑地盯著高舒,仿佛在等著她到底能裝到幾時。
人說缺什么炫什么,其實常推崇一句“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的高舒,臉皮真的不值一提。
平時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但今天遇見了實力拔群的江一舟,高舒覺得有點心虛。
一陣涼風吹過,高舒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噴嚏。
一下子破功,高舒吸了吸鼻子,終于轉頭看向江一舟,她心里不快活,說出的話也硬邦邦。
“我不能給你。”
“你騙我。”
江一舟抱著胳膊,殘留的光線將他的睫毛拉出長長的陰影。
這對話好像一個莫比烏斯環,反反復復沒有進展。高舒不想跟他糾纏,抬手比出一個拒絕的手勢,義正言辭道:“這位同學,請你以學業為重,不要再浪費時間,請讓我過去。”
江一舟不說話,上前一步,用身體代替語言。
不讓過。
對方軟硬不吃,高舒第一次覺得如此無力。
天熱越來越暗,朦朧的陰影將面對面的兩個人覆蓋,像是在他們之間圍出了一道屏障,外面的人進不去,里面的人出不來。
手機發出嗡嗡的聲音,是快車的司機發訊息來詢問她具體的上車地點。
高舒潦草地回復,抬頭看見江一舟依然站在一邊,臉上再不復方才的英姿勃發,竟然露出一絲可憐。
再自信也只是個十九歲的孩子啊。
高舒嘆口氣,飛快地報出一組數學,然后扭頭就走。
“我只說一次,記不住別怪我。”
笑意重回江一舟眼底,他抬腳跟上,在高舒背后沉著嗓音抱怨:“你說太快了。”
“好話不說第二遍!”高舒頭也不回。
這話反倒讓男孩開懷地笑起來,直言: “你真可愛。”
少年的笑純真又浪漫,像七月天上綿軟的云,高舒的心縮了縮,但腳步不停,斜睨一眼亦步亦趨跟在后面的男孩:“沒大沒小。”
江一舟聞言笑得更歡,慢吞吞地開口:“你才比我大幾歲?不說誰又看得出來?”
高舒不想跟他打這口水仗,忍無可忍,終于轉過頭,表情嚴肅地申明。
“我的同學如果結婚夠早,想來兒子也該跟你差不多大。”
“那是特殊情況,不能用例外替代常規。”江一舟不屈服,“我媽比我爸大四歲,現在不知道多幸福。”
“……”
高舒前半生無往不勝的詭辯,終于化作眼前這個叫“江一舟”的男孩,報應到了自己身上。
見高舒不理自己,江一舟也不覺無聊,他繼續亦步亦趨地跟住前面的窈窕女人。
他長手長腳,長頸鹿吃樹葉一樣把上半身傾斜在高舒身側,歪著腦袋窺視她的情緒,積極地尋找話題。
“你去哪里,我送你。”
熱氣襲來,高舒的耳背一陣酥麻。
本能地轉頭躲遠,但江一舟攻勢不停,終于在高舒退無可退的節點,停在了與她相距十厘米的距離。
鼻尖縈繞的盡是面前男孩的氣味,高舒對這香水有印象,是一個意大利小眾品牌,名字翻譯過來就是“雨后的竹林”。
很配江一舟的氣質。
年輕男人特有的氣息就層層將高舒裹緊,高舒心跳如雷,冷臉看著他。
“不用了,我叫了車。”
江一舟明白過猶不及,再不繼續這些話題,只是揚了揚手里的手機。清晰報出剛才高舒含混不清說的那串電話號碼,滿面春風地通知高舒。
“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江一舟越得意,高舒就越挫敗。她再不停留,徑直向江大正門快步走去。
天邊最后一絲晚霞也沉沒了下去,天地變得昏暗又氤氳,空氣是溫熱的,不僅包裹著人的身體,還連接著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高舒漸行漸遠,依然能感覺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隨著自己。
忙完到家已經晚上八點,今天的事情接二連三,高舒進門解開汗津津的外衫,沖進浴室痛快地洗了個熱水澡。
熱水讓人輕松,也勾起人的困倦,高舒有些困,懶懶走出浴室,邊擦頭發邊慢吞吞打開電視劇,習慣性地調出新聞。
電視里的短發女主播字正腔圓地播報,高舒有一眼沒一眼的看著,其他的新聞都匆匆帶過,只關注那個海關政策將要緊縮。
她順手拿起手機,有紅色的圓圈醒目地蹦出來,三個未接來電。
一個來自高舒的大姐高仙,另外兩個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信息時代,高仙緊隨趨勢,沒有十分要緊事,她是不會打電話的。高舒立刻撥回,幾乎在同時,電話通了,聽筒那邊傳來高仙哽咽的聲音。
“小舒啊,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高舒嚇了一跳,讓高仙慢慢說,她猜姐姐這么傷心,應該是跟外甥女未未有關。
果然,就聽高仙接著哭訴:“未未這孩子,我也管不了了,今天又會了一幫校外不念書的孩子去聚會,我看她那身打扮……哎,我真是頭疼,你說我怎么就生了這么一個女兒,她小時候多乖啊,現在怎么會變成這樣?”
高舒靜靜聽著,努力想理解高仙的心情,但心有余力不足。
高仙比高舒大十歲,又早早遠嫁外市,所以他們姐妹交流并不多。后來高舒離家求學,跟家人相處的時間很少。姐妹兩個分隔兩地,各自過著軌跡不同的生活。直到高舒的父母十年前就去了新西蘭定居,放心不下妹妹的高仙才與丈夫商量搬回了青岡。
高舒沒法設身處地的理解高仙的處境,只覺問題的根源還是在高仙。
高仙的更年期到了,焦慮,緊張,擔心一切沒有發生的問題,不允許任何不受控制的狀況出現,再加上他們夫妻二人工作越來越忙,未未無人長期看管,又正值青春期叛逆,當然會出問題。
但這話現在說可不是時候,高舒趕緊安慰崩潰中的姐姐,保證自己過幾天忙完,一定找未未出來談談。
高仙這個電話與其說是求助,不如說是發泄,她哭了幾回,又絮絮叨叨了許多不如意,高舒都一一安撫,直到高仙的情緒終于穩定。
大家長式的控制欲又重新回到她的身體里,高仙貌似關切又威嚴地追問。
“小舒啊,上次汪姐給你介紹的陳醫生發展地怎么樣?不反感的話就處處看,汪姐說他非常喜歡你,聽姐姐說,女人還是要有一個家,你老這么一個人,我和爸媽都很放心不下,那陳醫生姐姐打聽過,人品非常靠得住,這個年代,還有什么比醫生律師含金量更高的職業啊……”
高舒早已習慣高仙一言不合就要開念的緊箍咒,熟練地岔開話題,三兩句后就推說自己還有工作沒處理,疲憊地掛了電話。
聽筒里最后傳來是高仙恨鐵不成鋼的嘆息。
每一個女孩子都可愛,直到她變成妻子。高仙曾經也是沉靜內斂的高知女性,如今卻讓一切靠近她的人都面臨崩潰。
高舒心里皺巴巴的。
錢鐘書真是先知,婚姻的確是一個圍城,里面的人想不想出來高舒不知道,但她非常清楚,自己是絕對不想進去。
新聞說本市未來幾天會進入多雨天氣,高舒的貨還沒出,不由地多看了幾眼,正準備放下手機,余光一掃,發現屏幕上還有一條未讀短信,隨手點開。
高舒因為業務需要,只要是曾經有過往來的企業或個人,她都會認真的將名頭記錄起來。
那串陌生數字高舒從未見過,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有點想你。”
四個工整的漢字怎么看怎么別扭,它們擠在一起,像一張朝氣蓬勃的臉,與白天的那個倔強的男孩的臉逐漸融作一團。
人不在眼前,沖擊力便小了不少。高舒的攻擊力極速提高,她像所有吵過架后陷入反思的辯手一樣,深深覺得自己傍晚時的確沒發揮好。
一把抄起手機,噼里啪啦地按了一番,使勁地點了發送。
“你要是非要跟我有什么聯系的話,不如我收你當個干兒子。”
話一發送,高舒也覺得有點不禮貌,不過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應對一切麻煩最好的方式就是將它們扼殺于萌芽之中,高舒不信有人會對母親輩的女性心存非分之想。
這招好像有用,半晌過去,手機再沒有消息來傳來。
高舒心中這口惡氣頓時紆解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