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躋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時候連自己大概都會忘記自己。
直到有人問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才放下遮陽的手,用陰影里的一絲涼風撫去迷茫,淡淡答道:“玉璧。”
跨刀的守衛看了他一眼,悄悄對同伴說了幾句話,玉璧若是想聽自然能一字不落地聽在耳里,但他現在什么也不想去聽。他抬頭看了看懸掛高空的太陽,往陰影處又躲了一躲。
此時從陰影里走出一個人來,對玉璧道:“人犯剛剛押到,您這邊請。”
玉璧瞧了他一眼,六扇門捕快的褂子和腰刀都十分熟悉,卻是個年輕的陌生面孔。玉璧回頭看了看葉孤城和藍劍,道:“藍劍,你先去找客棧。我和葉城主一會兒去尋你。”
藍劍頷首離去,玉璧和葉孤城便跟著那年輕的捕快進了一條小巷子。巷子七拐八拐,出巷口卻是一條大馬路,并行四駕馬車也綽綽有余。馬路盡頭橫一道鐵柵,兩邊矗立著鐵制的瞭望臺,臺下各燃一支火把。
那兩支火把在遠處熊熊燃燒,玉璧光是看著就感覺熱浪撲面,直到進入地牢才隔開炎熱暑氣。
地牢里潮濕陰冷,卻沒有人想在這里躲避暑氣。可今天,攤在稻草堆上等死的死刑犯們卻發現地牢里一下子變得十分熱鬧,好像真的有那種腦子被驢踢過的人下來避暑似的。
玉璧已走到金九齡的牢門外,牢里的人一身囚服,長發遮面,盤膝坐在地上,知道有人前來也沒有抬頭。
“金九齡,這里是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
金九齡一動不動,好似已經入定。
玉璧道:“以前,你站在外面看著里面的人,今天你卻得坐在里面看向外面。你有沒有想過你也會有這么一天?”
金九齡緩緩睜眼,看見了木柵外頭的玉璧和葉孤城,也看見了已全部聚集此處的昔日同門。他冷冷地道:“這個地牢就像我的第二個家,常來常往。這里的人也都像我的親人一樣,我甚至比他們自己更了解他們。”
玉璧點點頭,“的確。”他看向那些聚集起來的大捕頭小捕快們,他們眼里的不忿和抗議就像一支支箭鏃,全部對準玉璧。玉璧笑了笑,喚來牢頭,令他把牢門打開,然后施施然走進去,走到金九齡面前。
“你可以在你的家里自由走動,你的親人們也自然不會把你怎樣。”說著,玉璧抬起了手,往金九齡背后、頭頂幾處大穴一拍,金九齡頓時臉色慘白,嘔出一口鮮血。
“金九爺!”
“老大!”
“站住!”金九齡猛喝一聲,止住往里沖的捕快兄弟,他嘴角還淌著鮮血,卻已是低低地笑了起來:“玉璧,你記好了,今日你廢我武功,他日定要你百倍償還!”
玉璧點點頭道:“我想你也該這樣說,因為你是金九齡,斷不會因為武功被廢就要死要活。不過你要找我報仇,也得先有命活下來。”
玉璧說罷,不顧一眾捕快仇恨怨毒的眼神,徑自穿過陰暗潮濕的過道,將自己投入炎熱的陽光下。
正是夏日最嚴酷的正午時分,馬路上已經沒有行人,熱氣烘著石磚像烤爐一樣。葉孤城冰冰涼涼的嗓音突然響起:“你擔心六扇門的人會把金九齡劫走?”
“六扇門的人不會,但不代表他們不會叫別人去做。”玉璧道,“六扇門里忠于金九齡的人不少,有好些都是他一手提拔,金九齡在他們心中的地位可比皇帝還要高。”他抬手遮住刺目的光線,輕輕嘆了口氣。
沿著馬路走到另一邊巷口,一駕墨綠華蓋的馬車在他們面前悠然地停了下來,馬夫蹬腳踏轅,單膝跪地,低頭道:“我家主子請玉公子和葉城主上車。”
葉孤城看向玉璧,玉璧卻朝他露出個狡黠的笑容,對那馬夫道:“你家主子有沒有在車里備上好酒?如果沒有,我可是不會上去的。”
馬夫道:“玉公子請。”
玉璧一撇嘴,踏上馬車進了車里,葉孤城隨后,就見玉璧已在車內四處搜尋酒瓶酒罐。葉孤城坐定,馬車緩緩前行。葉孤城道:“你年紀輕輕,為何如此嗜酒?你是大夫,也應該知道酗酒傷身的道理。”
玉璧沒在車里找到酒,滿不高興,往車壁上斜斜一靠,便道:“人生得意須盡歡!今朝有酒今朝醉!”
葉孤城不禁皺起眉頭,玉璧便道:“你看你又皺眉!我就不喜歡皺眉頭,一皺眉頭我就想喝酒,一喝酒就什么煩心事都忘干凈了!”
“待你酒醒,煩心事還是煩心事,總不會變成好事。”
玉璧一愣,竟無言以對。好半晌,他才幽幽道:“總歸是煩心事,你再怎么瞎操心,它還是會發生,又管我是喝酒還是不喝酒。”玉璧說罷,竟閉起眼斜倚著車窗睡了過去。
葉孤城側頭看他,暖風掀起車簾,撩起少年的烏黑長發,長發飄灑間半隱著的臉在烈日照射下微微泛紅,竟和他的唇色一模一樣。少年嘴唇輕啟,吐出一句話來:“葉孤城,你覺得西門吹雪是個怎樣的人?”
葉孤城頓時愣住,不知是因自己方才看著玉璧發呆而覺不可思議,還是因聽見他問出這樣一句話而感到驚訝。但他很快回神,答道:“西門吹雪是當今舉世無雙的劍客,我很期待與他一戰。”
說罷,葉孤城發現玉璧竟用一種十二分認真的眼神看著自己,那黝黑的瞳仁中倒映著他一身白衣。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現在并不是你們決斗的時機。”玉璧道。他的臉上已沒有了笑容,也沒有被太陽熏成的紅色,而是如一塊白玉一般純白無瑕、冰冷如霜。
葉孤城被玉璧看著,竟忍不住想要移開視線,但他好似著魔一般,怎么也沒辦法望向這張臉以外的地方去。
玉璧道:“葉孤城,你和西門吹雪都是舉世聞名的劍客,練的都是殺人的劍法。你們兩人出劍,必有一死。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想看到你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死去。”
葉孤城的眼神也冷了下來,他淡淡道:“我和他必有一戰,誰也改變不了,只因我們都練劍,都練殺人的劍法,都誠于劍。”
“不。”玉璧突然道,“西門吹雪誠于劍,更誠于人。而你,葉孤城,你做不到像他那樣。你的劍注定和他的劍不同。”
葉孤城忽的握緊了劍柄,那一瞬間,玉璧感到鋪天蓋地的殺氣朝他襲來,他相信,只要他敢動一下,哪怕只是吞口口水,葉孤城手里的劍就會割破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