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拉哈蘇的冰河在屋外閃著溫暖的晶光,從窗戶透進來,像是在地板上灑了一層金色的粉末。
老屋的人們坐在屋檐下互相談論著前一日發(fā)生的離奇的案件,一個外來的富家公子不知為何被人殺死在鎮(zhèn)子外頭的冰面上,沒有人替他收尸,尸體凍在冰里僵硬發(fā)紫,大概來年天暖,冰河融化,他就會被沖進松花江洶涌的江水中。那個時候,就再沒人記起這么一個人來。
唯獨千里之外,策馬踽行的玉璧,牢牢記著這個人,或者說他最在意地是玉天寶最后說的一個字:“金。”
金什么?玉璧百思不得其解。心中隱隱有個猜測,可又不敢相信。
“我只認識一個姓金的人。但他應該已經死了。”玉璧喃喃道。
葉孤城聽著他自言自語,一只手握住馬韁,另一只手將人環(huán)的緊了些,視線落在前方白雪零散的黃土泥道上。
此時他們正在通往飛虎堂的路上,越往南下,積雪越少,這個冬天似乎也快要過去了。迎面吹來的風仍舊刺骨,葉孤城將玉璧腦袋上的兜帽往下扯了扯,一下子把玉璧的半張臉都給蓋住,只露出鼻孔以下的部位。
被遮擋了視線的玉璧回過神來,眨眨眼,又被兜帽邊緣綴著的細細絨毛撓了個噴嚏。他伸出手正欲掀開,手背一熱,竟是葉孤城抓住了他的手。
玉璧笑道:“我沒有這么金貴,連風也吹不得。”
葉孤城不語,嘴角抿的更緊,皺著的眉頭一直未舒,面色更是一陣冷過一陣。
玉璧悄悄抬臉瞄了他一眼,又道:“你別擔心,我真的沒事。”
葉孤城忽然道:“讓西門吹雪給你看看,他若說沒事,我便相信。”
玉璧撇撇嘴,擰過脖子,低聲道:“比起我來,你倒更相信西門吹雪一些。”
葉孤城道:“你總不說實話。”
“我哪有……”玉璧越說越小聲,最后還是靠在葉孤城懷里沉默下來。
葉孤城沒聽見他慣常的反駁,心中一凜,連忙扣住玉璧手腕,細細感受。玉璧手腕一翻,隔開他的探查,順勢將身體一轉,干脆面對葉孤城,把臉埋在他雪白的衣襟里。片刻便感到臉上熱乎乎的,玉璧輕輕笑了起來,竟道:“葉孤城,你信不信,其實我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你了。那個很久,久到你根本不會知道的時候。”
葉孤城默然,掩去眼底驚慌,淡然道:“你是喜歡我的劍,還是喜歡我的人?”
玉璧一愣,脫口道:“自然是你的人。”
葉孤城也是一愣,摟著玉璧的力氣又大了一分。
玉璧不自在地扭了扭腰,扯著葉孤城的衣衫,臉上有些發(fā)紅,低聲道:“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嗯。”
“你承認?”
葉孤城低頭看他,應道:“嗯。”
“那……那你愿不愿意,跟我成親?成親以后,桃花島就是你的。”玉璧抬頭望著葉孤城,頗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生怕他敷衍拒絕。
玉璧已經想得很明白,他既然不因葉孤城抱了他而生氣,連那份憋屈在壓了葉孤城之后都消散無形,甚至還沾沾自喜,那么他定然對葉孤城懷著那么一份異于常情的心思。只是這心思細水流長,不那么轟轟烈烈,所以才沒有早些發(fā)現。
想通這一點,玉璧也不矯情,做都做了,為何不做的名正言順?只是擔心葉孤城囿于世俗眼光,不肯與他正名。畢竟葉孤城的身份在那里,若被江湖人知道堂堂白云城主是個斷袖,豈不是有損威名?他會不會也被人瞧不起?
思及此,玉璧心中愈發(fā)忐忑,本來他提出這個要求也是鼓足了勇氣,全憑一腔積攢了好久的熱血,才敢說出口。
孰料葉孤城竟道:“我早有此意。”
“嗯?”玉璧將他的話清清楚楚聽在耳里,眼神驟然亮若星辰,笑容也燦爛如花,欣喜道:“你同意了?”
“嗯,我們回白云城就成親。”
玉璧忍不住笑出聲來,又道:“請西門吹雪來給我們證婚吧。”
葉孤城看著他,表情雖冷,眼里卻是掩不住的笑意,“我想他一定很樂意。”
玉璧點點頭,他雖許久未跟西門吹雪聯系,但只要想到為自己親事證婚,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西門吹雪。想來,他那樣豁達的人,應該不會計較他之前的失禮。
這番事宜商量罷,玉璧從懷里掏出兩塊白玉方牌,乍看之下一模一樣,細看卻有多處不同。他笑了笑,對葉孤城道:“以我猜測,兩塊都是假的,你說真的在哪里?”
葉孤城瞥了眼晶瑩剔透的兩塊玉牌,道:“玉羅剎雄才武略,必不會令羅剎牌落入他人之手。”
“我從小在大涼宮生活,也沒有見過玉羅剎拿出他的羅剎牌,無法辨明真假。我想他那些名義上的兒子應該也和我一樣。真正的羅剎牌一定還握在他自己的手中。此次用計,無非是想扶正承統(tǒng),以絕內患。”
玉璧頓了頓道:“玉天寶在風口浪尖滾了這么多年,我也替少主擋了不少明槍暗箭,現在,已經到了我們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玉璧將關于自己的一切都講給葉孤城所知,只除了孤魂轉生,包括皇帝的密旨詔命都和盤托出。他望著葉孤城悠悠笑道:“你不必擔心白云城的將來,南王余黨也已被一網打盡,白云城可以安然地做一個世外桃源。”
葉孤城點點頭,沒有說話,只是將玉璧的身子往狐裘里扣緊,抹去那些沾到他頭發(fā)上的碎雪。
此刻風雪忽來,頃刻間將他二人身影淹沒在雪幕之中。
進得城鎮(zhèn),稍作安頓,白云城暗衛(wèi)卻傳來一道消息:先前守在義莊和銀鉤賭坊外的死士一夜之間消失無蹤。
葉孤城看向玉璧,玉璧搖頭,只道:“不必追查。”
又有消息稱:飛虎堂一夕換主,主人家不為知何方人士。而飛天玉虎被殺拋尸,待人發(fā)現時,已有大半進了豺狼腹中。
這卻是個稀奇的事情,有誰能將飛天玉虎悄無聲息地殺掉,還這般順利地接手了飛虎堂,北地竟然一派風平浪靜。
玉璧猜測會不會是魔教所為,葉孤城卻道:“魔教勢力在暗,必不敢明里擴張,否則易遭中原武林聚義圍剿。”
既然玉羅剎不會這么做,那么還有誰能有這般大手筆?
此惑不可解。晚間里,城鎮(zhèn)街道燈火通明,茶樓酒肆掛起華盞,五顏六色皆有,一時間街頭巷尾響起一陣又一陣的犬吠,似是這方民俗,要熱鬧一個晚上。
玉璧拉著葉孤城去河邊湊熱鬧,孰料人們沒有放河燈,而是劃起夜舟,舟頭掛著青藍色的燈籠,敲鑼打鼓順著河水競相駛向城外。
玉璧瞧著新奇,拉來葉孤城跟著人們一道往城外追去。河水筆直地穿過樹林,一路照亮林間枯木,好似煥發(fā)生機,即將迎來春日一般。玉璧和葉孤城遠遠綴在振奮的隊伍后面,手拉著手,像一對愛意正濃的戀人。而他們也的確如此。
瞧著隊伍越走越遠,兩人慢下腳程,就似林間散步。玉璧含笑瞧了眼葉孤城道:“桃花島上春季來臨之時,桃花盛開,月下散步桃林之中,別有一番美景。以后我?guī)闳タ础!?
葉孤城也道:“白云城東海礁外有一處白色沙灘,四季不同,晨昏狀異,可置美酒琴案,觀海聽濤。”
玉璧笑道:“美酒雖好,獨飲卻顯凄涼。”
葉孤城道:“我同你一道品酒,何故凄涼。”
玉璧大笑兩聲,側頭勾住葉孤城脖子,往他嘴上親了一口,道:“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葉孤城眼神微閃,斜了眼自顧開心的玉璧,并未答話。
他二人又行片刻,忽然齊齊停下腳步,神情驟變,葉孤城的手也已按上劍鞘。
前方林中竟不知何時升起一陣白霧,在夜色里朦朧環(huán)繞,氤氳不去。霧中隱約現出一道魁梧人影,只覺那里有人站立,卻看不清一絲形貌。這樣出場的人能是誰?玉璧不用想就知道,這位可不是玉天寶那種半吊子貨,簡直貨真價實的原裝!
玉璧被那股氣勢震得抖了一下,葉孤城已開口道:“玉羅剎?”
霧中人低笑不已,沉聲道:“多謝葉城主助玉某一臂之力。”
葉孤城搖頭不應。
霧中人又道:“此刻我西方魔教已內肅外清,大統(tǒng)得繼,特來一見。”
這話卻是對玉璧說的。玉璧勉強笑了笑,道:“教主大人好手段,好魄力。”
玉璧第一次喚這個人為教主,霧中人自個兒就先愣了一瞬。他心頭微沉,只聽玉璧道:“我不會再踏入大光明境,清教主大人放心。”玉璧一甩手,將兩塊偽劣羅剎牌扔給玉羅剎,他用力不大,玉羅剎伸手一吸就將玉牌撈在手中,輕輕一握,玉牌化為齏粉,紛紛散在了枯草地上。
霧中人沉默不語,眼見得那白色霧氣漸漸消退,霧中人身影漸消,玉璧卻感覺那人最后朝自己投來一瞥,眼神竟是晦暗難名。
霧已徹底消散,林間寂靜,落針可聞。隔了幾息,天地聲響才隨風侵入,聽得遠方人群喧鬧,河水歡騰,方歇了一口氣。
再南行半日,竟收到司空摘星的飛鴿傳書,卻是陸小鳳墜下萬丈山崖生死不明,花滿樓被囚幽靈山莊,西門吹雪身陷迷沼,江湖救急!
玉璧和葉孤城立即快馬加鞭趕往南方,情勢刻不容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