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宮女倒來一杯水,一面吩咐去通知李世民。我喉間乾澀,一杯水下去更牽引了渴感,連連又喝了幾杯下肚,溫涼的清水從腹中散開,模糊的意識漸漸消退,眼前也隨之明朗起來。窗外陽光甚好,可惜我無心再賞。
宮女告訴我,昏迷的三天三夜,李世民帶摺子到我殿上批看,徹夜守著,第二日再去上朝,現在這個時辰早朝就快完了。說到這,殿外就來了一聲通報,李世民一驚一喜趕到我榻旁,歡喜看著我,嘆說:“讓你好生呆在德慶宮,你以爲是朕禁你,你以爲朕不曉得你的身子嗎。”
我微微向他笑著,肚中柔轉萬千:“看來我真是出不得這德慶宮,每出去一次,總會碰到些事情。”
他溫柔看著我,心疼嗔怪:“好好休息,朕會經常來看你,可不能讓朕發現你又耍脾氣不吃藥不吃飯。”
我略略一笑,恍然間問他:“你爲何要如此在意我?”
這個問題對他來說,簡直傻到無可救藥,可對我來說,卻是如何也想不透徹。我並非背景一身清白,我和他甚至有戴天之仇,他爲什麼對我這樣好,他該從一開始就對我無情的啊。
他理所當然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不在意你,誰在意你。”
再簡單不過的一個理由,如果我不曾失憶,我還會跟著他嗎,他還會在意我嗎。他用鮮血掩蓋的真相,是我最大的愧最大的痛,我寧願自己死,也不要這麼多人爲我受罪。有一時的窒息,我輕輕閉上眼,沒有說話。
李世民握上我的手揣摩,說:“需要什麼就派人告訴我,我讓人去備。”
我心間一動,擺手讓殿上的宮人全部退下,眼神流轉,細細看著他臉上的每一絲表情,一字一字:“我要你……摘一筐子星星給我。”
一絲驚愣,他僵僵笑了笑,有些恍惚的緊張和不置信,他輕聲開口:“兮然,你……”
“我不是莫兮然。”我打斷他的話,澀澀笑起來,“我是陰綺煙,是前朝張掖太守、左翊衛將軍陰世師的女兒,陰綺煙!”
我努力直起身子,他要上前幫我但被我一把推開。我吃力地靠在榻背上,這樣一動已是氣喘吁吁,我燦燦笑著,淚卻不停從眼中滑落:“你帶兵破城,殺了我父親,殺了……霂楓!他們都死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竟是生生忘了二十年前的事,混混沌沌和自己的仇人過了二十年!”
他僵硬的頓在那,不置信地望著我,動了動嘴脣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他是驚到了,他在一時間無言以對了。窗口的風忽然大了起來,浮動著從前牽手的畫面,吹皺的記憶拉扯心上一根絲絃,驀然繃斷。畫面砰然摔碎,從外面枝椏上漏下的一地光點就是那曾美好的碎片。
思緒還在不斷流淌,我想起他曾經深夜潛入陰府,後來被人發現躲到我的房間,他告訴我,他只是想來找我。而今想來,當初的自己簡直單純到可笑,我問眼前默語的他:“你偷看了我父親的兵書,偷看了防禦圖,是不是?”我又想起每次與他所約,總會問起我家中之事,我父親之行,我又問他:“你從我口中套出我父親每日行兵之事,爲的就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對不對?”
我抓住他的大袖,笑得好傷,好痛:“也就是說……你都只是在利用我,從來沒有愛過我。你的愛人,是勝戰後在城牆上與你一同看天下的公主!”
當年他在城牆上所擁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前朝公主,正是楊妃!前朝皇帝昏庸無道,萬民唾棄,我想楊妃也與我一樣,早就不希望天下再被昏帝統治下去,而我在乎的,是他到底有沒有對我用過心。
我用力大笑起來,好叫眼淚流的不讓我感覺到,淚落之處,皆是一片灼痛,如被剝皮暴曬在太陽地下那般生生的灼痛。我笑著,有力無力,高聲輕聲,我已渾然不知,我也不知他聽清楚沒有,我只想說出來,把我的痛一傾而出,這樣就不會那樣難受了。那是封塵了二十年的痛啊,它的出世註定我的世界,驚天動地。
“我寧願什麼都不記得,好讓我以爲這二十年你愛的是那死去的女子,是畫像上與我相像的女子,至少不用從夢裡醒來,不用對面更殘酷的現實。你瞞了我二十年,你也瞞了自己二十年,然而大夢終究是醒了。”嘴角滑進一絲淚,好哭好澀,眼前是被淚浸溼的影子,朦朧模糊,就像我從未真正認出他一般。我看著他,錐心的難受:“霂楓走了,再也回不來了。而你,爲什麼留下了我?”
他目中早已不再淡定,慌張抱住我,用力按進自己的心膛,肩膀微顫:“霂楓走了,帶著綺煙一起走了。剩下的是我,是你,是我們!”
我有些自嘲笑起,目光再也不在他身上停留,愣愣望著上頭的輕紗帳,靜靜聽他極力的解釋:“我承認,當初接近你的確是爲攻城走的一步,離開你後,我日夜思念,漸漸發現對你的感覺是真的。我送你流雲百福,以表真心,我去陰府尋你之時,你已經走了。再見你時,你什麼都不記得,我想留住你,可你在我身邊無疑是最危險的,你的身份隨時可能被揭穿,我最怕最怕的就是這一點。而我又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我大哥虜獲,於是決心把你留在我身邊,看著你,護著你,你的失憶就成了上天對我最大的恩賜!”
雙手放在他的肩膀,我無力推了推,他很自覺的鬆開懷抱,兩眼深深望住我。沉默少頃,我緩緩說:“你是好皇帝,博愛天下,只是對我太自私。”
沉沉嘆氣,他垂下眼閉住雙眸,半刻後擡眼,勉強微笑著,如以往般輕輕撫著我的髮絲:“我還能爲你做什麼?”
我猶豫著,半晌,才以輕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我要見蕭竹。”
他點頭:“好。”
我以爲這個要求他不會答應,因爲他知道我見到蕭竹必然會再問起相關之事,無疑會更加心傷,而他卻是答應了。是尊重我,還是對我無奈。
撫著我髮絲的手掌想要觸碰我的臉頰,卻在一瞬間如觸電般收了回去。他起身,我反手一把拉住他,問:“你已經知道你身上的毒是弘智下的,對不對?你……殺了他嗎?”
欣喜從他眼中一閃而滅,他搖頭:“他是你的親弟弟。”
心間有些柔軟,我艱難問他:“犯法與庶民同罪,你不怕養虎爲患嗎?”
他看著我,話音沉重極了:“我自有定奪。”
話畢,他出了德慶宮。
我不想在榻上接見任何人,吩咐宮女爲我著裝洗漱。我軟軟在靠在軟椅上,等待蕭竹的到來,沒過多久,殿外一聲通報,他來了。他向我有禮拜了拜,站在那等我說話,目光悄悄在我身上移動,眼裡的擔憂一分一分聚集。想必李世民已經找他說過話。
我使力抓著椅把直起身子,對他說:“我想知道,你是如何查出我的身份。”
果然,他不再隱瞞,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麼可只得隱瞞了。他說:“不瞞姑姑,當年鄭國滅亡時,宮裡許多玩物古畫流入民間,我意外得到了一副畫像。”
看著他的眼睛,我明白他說的是哪一副。是王世充日夜睹畫思人的女子,與我有幾分想象的女子。我示意他繼續往下說,他再開口敘來:“我得到那幅畫像,就記起姑姑,等到我識字時候才發現,這幅畫上注的日子可表明此畫的不是你。本以爲事情就到此爲止,而轉變就在我進宮之後。當時你要我查採充容一案,其實那時候皇上也秘密下了一個任務於我,也是關於採充容的。調查期間,我發現皇上要我所查之事關係到你,於是我便開始查你。經過你的舊居,還有那兩幅畫像逐一調查取證,我查到了你的身份,皇上也因此大怒。”
原來鄭國皇宮的畫像到了蕭竹手上,難怪洛陽之行李世民如何都找不到那幅畫。可鄭國皇宮裡的畫像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奇怪問:“皇宮裡的畫像是我,鄭國皇宮的畫像是誰?”
蕭竹頓了頓語氣,輕一低頭:“鄭國皇宮出來的畫像,是你的母親。”我一怔,我的母親早在我年幼時就已經去世,怎麼會……怎麼會和王世充扯在一塊兒。下面的蕭竹還在說話,他解釋說:“當年王世充失意,遇到你母親相助,便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根。而當時你的母親已經是陰府夫人,陰世師的妻子。”
我閉上眼暗暗嘆息,當年見到王世充的時候,他也曾與我說過這樣的故事,只是當時並不在意,原來他心念的竟是我的母親,而他更錯將那份感情用在了我身上。同時,我又不得不佩服蕭竹的能力,我淡淡含笑,與他說更像是自語:“我明白了。能從兩幅畫中探取玄機的也只有你,也難怪你知道這個秘密,他也不捨殺你。”
蕭竹猶豫半分,誠心開口:“其實皇上這麼做,都只是出於護你,你能原諒他嗎?”
我冷冷一笑,嘆息:“這不是護我,那麼多人爲我而死,我身上早就集滿了罪孽。上天是很公平的,下一個就要輪到我了。況且我與他,有的不止是私人恩怨,還有家族之恨。我父親掘了他家的墳,他們破城又殺了我父親,這天地難容的國仇家恨,我該如何視作從未發生。”
陷入寂靜,這次誰也幫不了我了。我擺擺手:“退下吧,我累了。”
蕭竹拜身退下,轉身幾步後緩下步子,回過頭留下一語:“愛,可以包容所有的恨。他愛你,所以不顧家族恩怨一心護你。世間最重要的不是記住恩情,而是忘卻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