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嵐說,明天早上李承宗就要下葬,也會派人來牢中爲我用刑,將我的屍體送到小世子身邊陪葬。
六月十八……明日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期限了。我淡淡望著那從鐵窗外透進的陽光,心中嘆然,轉頭問:“周墨嵐,我能不能最後請你辦件事?”周墨嵐重重點頭,我說,“能不能幫我找找太子,我想與他將此事說明白,否則小世子便去的太過不明不白了。”
周墨嵐冷冷低頭,面有難意,他說:“太子殿下在明日小世子下葬後將趕往邊塞防禦突厥,此時怕是……十分不便。”我又問:“太子妃呢?”他說:“太子妃失子心痛,這幾日病了身子不見任何人。”
李承宗的突然離去,整整將皇宮罩在悲傷惋惜中,李建成和太子妃無意是最受傷的。我越覺小世子去得可憐,越覺我不能就這麼息事寧人,這是一場意外又如何,讓犯錯的人逍遙在外怎麼讓離去的小世子心安!況且,東宮藏了這麼一羣怕事逃避的宮人,不知還要蒙了多少是輕是重的事來!
宮牢門口一聲門的“吱呀”,只聽得另一個牢役慌亂的叫喚“參見殿下”,也不知誰哪個殿下來了,李建成離不脫身,李世民毫無動靜,李元吉回來後便不常出門。心中滿著萌芽希望和緊緊的疑惑,隨著腳步越來越緊,那拉長的人影也漸漸出現在我視線裡。周墨嵐站在牢道口,撫衣下跪:“參見殿下!”
看到他,我心中一怔,也跟著下跪拜見。李世民喚了周墨嵐下去,隔著牢門望著地上那送來的酒菜,眉頭緊鎖。李世民叫周墨嵐一走,這牢門開著未關,李世民便踱步進了來。我向他深深叩頭,道:“還請殿下爲東宮小世子心安!”
李世民站在我面前,緊鎖的眉頭透著一絲無奈:“此事有三種可能:第一是你淹死世子,第二是別人淹死世子並嫁禍於你,第三這是一個意外。既然你在殿上一直說自己冤枉,整件事情都是在你的眼皮底下發生,你可有證據證明這是第兩種或是第三種?”
我搖頭:“唯一的證據就是奶孃和那些宮女,可她們都說是奴婢所爲,可奴婢的的確確是被冤枉的!”我沉下眸子,輕輕說道,“不管如何,還請殿下看在奴婢一直忠於承乾殿的份上,定要將此事查明,否則小世子去的不安,奴婢更是去的不甘。”事到如今,能幫東宮和我的,千不能萬不該也只有他了。
李世民低眸望我,一番探索:“要我看在你忠於承乾殿的份上幫東宮?”他彎身抓起我的手腕,“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你要把這最後的心願讓給東宮?我越來越不清楚,他在你心中的位置是不是你跟我承認的那樣,還是我和他一樣都被你騙了?”
我雙手反拉住他的袖子相求道:“殿下,東宮世子是你的侄兒啊!就算你與太子如何不和,可孩子是無辜的,他流著一半和你一樣的血,你就不傷心不疼惜嗎。”
李世民甩開我的手,陷入一片凝思,眉間透著淡淡的憂傷,脣上微動:“傷又如何,疼又如何,他已經走了。”垂在兩側的拳頭漸漸握緊,他低頭眼中蔓延出更深的憂傷,“我會幫你去查,只是……這毫無頭緒,並不是一刻便能查到的,你……”
聽到這些,頓是落了壓在心底的石頭,我終於笑了,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希望殿下在找到真相後向皇上替我討個清白,奴婢也能含笑九泉了。”
李世民伸手將我拉起,掌中忽然多了一塊玉潤,低頭一看是那塊本隨身帶著的玉佩。從那日李世民將碎玉佩悄悄拿走鑲好後,我便將它保管在錦盒裡,免得碎了原來的裂縫,這次竟又被他拿來給我,實在驚訝。摸著玉佩,上面還帶了離開他時殘留的體溫,從指尖一直延伸在全身,卻又同時滲透出淡淡的感傷。
“我又悄悄拿來了,你爲何不隨身帶著?”李世民問。我低頭淺答:“因爲它帶來的並不是完完全全的幸運。”
“完完全全的幸運?”李世民背手仰望著那高高的鐵窗,陽光落在他臉上,散發著清清的光點,如夢似幻。“沒有完全的幸運,就像世上沒有一定的不顧一切。”他凝著眉頭微微側頭,目光如一注清顫的流水,竟是那樣溫柔的淌進我的心底。“不顧一切?”他喃喃,伸手擡起我的下巴,“你若死了,我究竟是該喜還是該悲?”
一句話震到我的心底,將那溫柔的流水從震裂的縫隙中消散,我苦笑著說:“奴婢在最後,還請殿下不要喜也不要悲,只要平平淡淡,毫無感覺便好。”
“是忘記嗎?”他問。我淡淡一笑,世上完全的事情,只有忘記。平平淡淡,毫無感覺,回頭便是忘了曾有我這樣的人來過,我也好淡然離去。
李世民撫上我的面頰,眼中泛了痛楚,咬牙道:“你做的到,我做不到。我一直猶豫該拿你怎麼辦,這次竟是老天幫我選了。”我終是忍無可忍,反手握緊他的手掌問:“爲什麼,我是叛了承乾殿還是殺了小世子,殿下怎麼一直尋思著我該不該死?爲什麼你對我的態度時好時壞,殿下是在矛盾什麼,是在猶豫什麼!”我一面希望他對我的離去毫無感覺,好讓他不會被這些事揪著煩惱,一面又到底希望他能對我有那麼些觸動,原來我也不過是個矛盾之人。
“你放肆!”李世民動了手臂,一把將我整人推開。
背上重重撞了硬牆,傳來一陣陣刺痛,卻是不及我心中的痛。李世民想要上前,卻硬生生收回腳步,我望著他帶了歉意的眼睛冷笑道:“奴婢知道殿下並不是心存邪念的人,奴婢更知道自己配不上殿下,所以只能悄悄去探索你的內心想要知道更多一些。奴婢明白,棋局之中知道得太多,往往是被滅口,而奴婢前刻曾不明白,不清不楚爲何也是要死的。而現在……原來,我只是算漏了意外。”
“我不能……”李世民含著痛楚,漸漸變得肅然,他眼中一狠,推門邁出,“成事者,大局爲重!東宮世子的事我記在心上,你放心走罷!”
一切是在意料之外,卻是在情理之中。
我的確是不清楚他的內心,但我卻知道了他太多關於東宮與承乾殿的事情,他要殺我,本就是情理之中,只是我太高臺了自己,今日一切太過意外。可我始終不明白李世民說的話,他若只單單猶豫是否因爲兩殿之事殺我,可有些話卻是對不上口,我也始終不明白他對我忽好忽壞的根本原因。我暗暗搖頭,李世民,你實在太過高深莫測了。
手下緊緊握著那溫潤的玉佩,它是一個美好的回憶,只是我感覺得到,卻是怎麼也看不到。於是閉上眼纔看見,記憶深處是抓不緊的瞬間。幸福往往是隻在瞬間的,待到清醒的時候,便只剩那個後來了。
這夜整整想著李世民說的一詞一句,百思不得其解。想來,就像飛蛾撲火,再傷也不後悔,也不知該如何保持哀而不傷。原來思念是最美的懲罰,想著想著,便是醉了,真希望一覺醒來四海爲家,只是真真的還困在囚籠裡。以死解脫,也不知是庸俗的笑話還是管用的法子了。
明日,我就可以得到這個答案。
這樣似乎比往日要長好多,我睜著眼終是從窄小的窗口看到天空透出些藍來。轉身之時,見到牢門外站了個人,接著昏暗的光才辨出是周墨嵐,我輕輕一笑,對他說:“雖與你不怎相見,但我還是要謝謝你!”
周墨嵐竟是抹了眼淚,我看著眼前這個比我小些的男人,心中竟是苦澀的笑了。原來,還有你會爲我哭,爲我傷心。我透過牢門向他伸手:“莫要哭了,不然姐姐走得不開心。”
周墨嵐含著淚花呆呆望著我伸出的手,我朝他微笑,他愣愣走了幾步,將手放在我掌上。我拉他過來,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他,心中不免想起一人。淚痕的臉上還未褪下稚氣,望著我朦朧的眼中掛著沉沉的悲傷,我握著他的手說:“姐姐在宮裡怕是已沒有可以留戀的,只是擔心在宮外的父親與弟弟,可他們也已不知了去向。你若有機會,便替我找找,弟弟叫莫弘智,他的右手臂上有一條月牙的胎記……我是看不到他長得像你這般大的樣子了。”
周墨嵐哽咽點頭:“你放心……姐姐。”
一聲姐姐,竟喚得我心中作痛。我緊緊握著他的手笑,眼上落下淚來。一陣尖銳的刺響,宮牢大門被人推開。時候到了。
我抹去周墨嵐臉上的淚水,定定站在牢中。周墨嵐顫抖著手指將牢門鎖打開,低頭退至一旁,又被來人喚了出去。兩個男人站在牢門外,進來三個宮女,中間一個年紀稍大些,我看著她微微握著的雙手,頸上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