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元二十二年, 六月十七,戌亥交替,金針娘娘辭世, 享年四十二歲。
靈堂設在金銀繡莊, 棺柩只停放七天, 蘇慕亭擔了守靈的活。金針娘娘一生節儉, 信道, 追求無為,秦姑娘知道她的秉性,喪事一切從簡, 但是繡莊上下全自愿縞冠素紕。
因沒有對外訃聞,除上京之外, 知此噩耗的甚少。待到出喪日, 前來祭送奠儀的人也有半條街, 走出城門口,桂子看見城墻邊停了輛不起眼的馬車, 兩位素服老婦人立于馬車旁。桂子拉了下秦姑娘衣裳下擺,秦姑娘轉頭,也看見馬車,于是讓隊伍繼續前行,她則帶著桂子走到馬車前, 躬身福了福, 恭請圣安。
一位老婦人打起簾子, 另一位老婦人扶著秦姑娘登上馬車, 待她進去之后, 又放下簾子。
眼前之人白衣銀簪,粉面櫻唇, 因保養得宜,看起來不過二十七八,因痛哭過,一雙鳳目又紅又腫。
女子輕啟朱唇,嗓音沙啞,“我來送送她。”
秦姑娘點頭,安慰她道:“她離世時并無傷痛,也算善終。”
女子輕咬朱唇,黑漆漆的眸子泛著水光,“她真是天下第一狠心之人,仍不愿原諒我!”
秦姑娘陪著她掉淚,沉默半響,輕聲道:“一直以來,她從未改過繡莊名字。”
“當真?”女子抬頭,期待地看著秦姑娘。
秦姑娘點頭,她不能原諒的,只是她自己而已。
女子止住淚,問秦姑娘:“聽說,你要一直留在繡莊?”聽見秦姑娘答“是”,女子又說道:“當初留你下來,是不放心她,是建議,不是命令,卻禁錮了你大半輩子,現今她已經走了,你不必再如此執著。”
“我習慣了。”秦姑娘輕聲回答,心里發澀。
年輕的時候,她曾想進宮,也想回家侍親,想過許多,卻哪里都去不了,到了現在這把年紀,父母早已作古,親戚疏遠了,便親密似她,當初同桌而食、同床而眠的小姐,如今面對面坐著,卻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
老了,哪里都不想去。
金針娘娘生前的資產,由秦姑娘全權處理,一些常用的輕便東西分給繡莊繡娘和朋友們留作念想,幾處房產全變賣折現,捐給各個道觀。金銀繡莊則由蘇慕亭和大妹共同繼承,蘇慕亭主內,大妹主外。
任命下來之后,有繡娘不服,若是蘇慕亭還好說,但是大妹的資歷完全比不上她們,繡娘心有怒氣,卻不敢在秦姑娘面前表示,于是明里暗里在蘇慕亭面前挑撥兩人關系。
照顧金針娘娘這個把月里,蘇慕亭經歷良多,是人是鬼她分得清楚,原本與大妹之間有嫌隙,但是看見大妹并沒有像其他繡娘一樣削尖腦袋往金針娘娘房里鉆,反而主動疏遠避嫌,很令她感動。蘇慕亭知道大妹是自愿把機會讓給自己的,至于繡莊的繼承權一分為二,則是秦姑娘的考慮。有時候,人爭的不是具體實物,而是一口氣,了解大妹是真心對待自己的,蘇慕亭自然而然也就放下芥蒂。
待一切事情步入正軌之后,蘇慕亭想要回家一趟,蘇甜這幾日忙著大包小包大采購,臨出發前一天,秦姑娘撥了十六個下人和繡娘送她回去,大車小車足足裝了十八輛,便是一般人家嫁女兒也沒這么夸張。
蘇慕亭走后,莊內的大事小事交由大妹負責,但是當務之急乃是瑞瑞入學之事。大妹當時是看見二妹遭遇凄慘,有心幫她一把,擺脫姓華一家,才有幫助瑞瑞入學國子監之說,其實根本沒這種事,現在她們娘兒倆已經跟過來,無論如何,得把當初的謊言坐實。
秦姑娘人脈廣,面子大,大妹虛心向她求教。
秦姑娘給她點了個路子,說道:“禮部的謝侍郎學識淵博,又精通多國語言,兼國子監的博士,可以請他幫忙。”又說:“謝侍郎母親是前尚書大人妹妹,父親也做過一品大員,他是個含著金調羹出生的人,一生富貴。八年前,指婚給他的表妹離世,他自此后便清心寡欲,若是送禮,肯定是看不上的。”秦姑娘想了想,建議道:“下個月是他母親忌日,城外的寒云寺存有她母親小像一張,你過去報上我名字,借過來看看,再依照畫像繡幅真人圖像送給他,或許他會接受。”
繡像裝裱好的時候,離謝侍郎母親的忌日還有幾天時間,繡像并不大,大妹用方帛包了下,拎起來就去謝侍郎府上,迎面看見侍女小濂送一個年輕男子出來。
男子面上表情有些憤懣,大妹看著他離開,問小濂道:“怎么了?”
小濂說道:“他家兒子沒通過國子監考試,來托大人說人情,被大人拒絕了。”
謝侍郎在書房校稿,小濂送大妹進去之后,出門沏茶。
謝侍郎從書堆中抬頭,請大妹稍待,等他將最后一頁也校對完,這才離開書桌,坐到大妹對面,笑問道:“溫姑娘今日如何有好興致,想到光臨寒舍。”
他如此目下無塵,倒讓大妹不好提拜托之事,只好送上小像,懇求道:“金針娘娘生前留有許多刺繡方面的手稿,乃是她畢生心血,現在藏于書閣之中,僅限于少數的繡娘過去翻翻,私以為金針娘娘雖不在人世,但技藝不該被埋沒,所謂師者,在于傳道授業解惑。所以,繡莊想把這批手稿付梓印刷,請大人推薦一個畢竟好的書局。”
“金針娘娘一生不易,于刺繡上有大成就,是該將她的技藝廣為流傳,讓天下人受益。”謝侍郎沉吟片刻,說道,“放眼上京,最好的莫過于城南書局,不過除了官方的書冊外,他們一般不接民間的活,好在書局現在的主事與鄙人相熟,鄙人先幫你說一說,能成再通知你。”
謝侍郎接了小像,打開包裹仔細看幾眼,笑贊道:“神韻都有了,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