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恆在蘇家吃過飯纔回來,看見大妹在,笑說道:“溫姑娘,久違。”
大妹同鄭恆見過禮,轉身面向蘇姑姑道:“夫人受累,早些安置,等到圖畫好了,小女子再上門拜謝。”
鄭恆問道:“什麼圖畫?”
聽張嬸將昨晚事情轉述一遍,鄭恆輕鬆道:“不過一個繡樣,後天便能好?!?
“如此,小女子後日再來向夫人討教?!贝竺糜A艘桓?。
蘇姑母挽留道:“夜色已晚,溫姑娘不如在此安頓一宿?”說著讓張嬸下樓,去和櫃檯再要一間客房。
大妹忙謝辭道:“有勞夫人費心,只是小女子已經在別處訂了房間,不必再麻煩?!?
蘇姑母看得出大妹雖然好說話,卻也是個傲氣的孩子,先前有蘇慕亭一起還好,現在孤身一人,是處處避開“貪便宜”嫌疑的,遂沒有強留,與鄭恆說道:“送蘇姑娘回去吧?!?
鄭恆說好,大妹連忙婉拒道:“那條路小女子慣走的,不妨事?!?
張嬸代蘇姑母堅持道:“話雖如此,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總歸不安全?!?
說話間,鄭恆已經拿起一件外袍,彎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大妹推辭不得,只好躬身表示感謝。
圓月偏東,夜涼如水,街上已無行人,臨街鋪門緊閉,偶爾能聽見幾聲貓叫和孩子的哭鬧。
大妹話少,更不想多講,鄭恆打量她的臉色,不知該如何起頭,月灑清輝,將兩人的影子印在青石街道上,身影欣長,偶爾重疊了,又立馬分開。鄭恆看了半響,輕咳一聲,說道:“聽聞姑娘上個月及笄,未來得及恭喜,這裡補賀了?!闭f著,半彎起身向大妹鞠躬。
大妹避過身未受,客氣道:“鄭公子言重,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兩人繼續並肩往前走,鄭恆感慨道:“時光飛逝,想起三年前的上巳節彷彿近在昨日,不知當時誰生這促狹之心,竟用紅線綁縛了酒杯……”邊說著,邊看大妹的臉色,見她皺起秀眉,已是不悅,遂訥訥止住口,沒有繼續往下說。
一路無言,大妹加快了腳步,鄭恆也只好緊跟上。行至街口時候,遇到夜風灌入,大妹止不住打了個寒噤。鄭恆忙將臂彎上的外袍遞過來,大妹後退一步。
鄭恆抖開外袍,關心道:“小心著了風寒?!?
大妹冷言拒絕道:“公子請自重?!?
鄭恆上前幾步,寬慰她道:“夜深人睡去,別人看不見的。”
大妹不禁厭惡,眉頭皺得更緊,“公子要置梅姑娘於何地?”
鄭恆緊盯著她,問:“表妹未告訴姑娘,梅姑娘仙逝已久嗎?”
大妹大驚:“什麼時候的事情?”
鄭恆答道:“家母壽辰之後不久。”
大驚之後,竟是竊喜,大妹爲自己在這種情況下竟然生出歡喜之心而感到羞愧,可是心底的甜蜜猶如飲了蜂糖水一般,一圈一圈地盪漾開來。唯恐被鄭恆窺破心思,大妹輕咬住嘴脣擡頭,見鄭恆眼睛未離開過自己,雙目如炬,熾熱似火,不禁雙耳滾燙,又低下了頭,眼裡瞧著鄭恆的鞋子走近,於是吊著一顆心想聽聽他要說什麼。
“溫姑娘,”鄭恆正開口,頃刻間一盆水從天而降,將他兜頭澆了個溼透。
大妹擡頭,看見一個女子在樓上叫囂:“看什麼看!沒見過人倒洗腳水??!”說著,“啪”的一聲,關上窗戶。
大妹見鄭恆仍緊盯著緊閉的窗戶,氣得說不出話來,於是掏出手帕,替他擦臉。
“好個蠻橫的潑婦?!编崘a忿忿地回頭,問大妹道,“姑娘可有淋到?”
大妹搖頭。沒有濺到是不可能得,只是沒有大礙。
見他尤不甘心地往樓上瞧,大妹不由笑出聲來,忙收回手捂住嘴,鄭恆回頭看她一眼。
鄭恆擰擰袖子上的水,擡起來抹了下臉,見她還在笑,不禁搖頭失笑道:“想周幽王爲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而我鄭某人能以區區一盆洗腳水,逗得姑娘開懷,也是值了?!?
正說笑間,一個秀才提著兩隻酒瓶子走近,帶著懷疑的聲音問道:“溫思姑娘?”
大妹含笑回頭,似被雷擊一般僵在當地。
“溫姑娘,真是你?!毙悴鸥吲d地跑過來。
鄭恆看看大妹,又看看興奮的秀才,不明白兩人之間的關係,乖覺地退後。
“溫姑娘既然進城,怎麼不告知不才一聲?不才這段時間用功得很,天天在家溫習,不怎麼出門,也聽姑娘所言,把酒給戒掉了?!闭f著拔開酒瓶子的塞子,湊到大妹的鼻子下讓她聞聞,邀功道,“這不是酒,是甜漿。”
大妹瞥開了頭,輕聲道:“文公子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彼坪鯖]看見旁邊的鄭恆,文秀才仍在興奮得喋喋不休,“不才讀書讀得頭昏腦漲想睡覺,於是出來打些甜漿,不想碰到了溫姑娘,真是……”
大妹恐他再說出什麼來,遂截斷他道:“文公子能送我回客棧嗎?”
佳人有請,求都來不得,哪想得到推辭?文秀才連忙興奮得迭聲答應。
大妹點頭感謝,走到一旁的鄭恆身邊,輕聲道:“承蒙夫人關照,我們孫家繡坊不甚感激,小女子改日再拜謝夫人?!?
鄭恆看看大妹,又看看文秀才,手中一軟,有些癢,又有些涼,於是虛握住,觸到大妹的指尖,覺得似冰塊一般,這纔看見大妹的臉上盡失血色。
看著大妹和文秀才一前一後消失在街道拐角,鄭恆這才愣愣地低頭,見手中握了一方素帕。擡起手慢慢展開,發現帕子一角繡了一棵離草。
原來她的帕子不是不繡東西,繡的是離草——可是,那又怎麼樣?!
鄭恆自嘲地笑笑,鬆了幾次手,卻始終未能扔掉,只好攥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