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嬸子知道二妹過得苦, 因此每次進城的時候,都偷偷把她叫出來,或多或少塞給她一些銅板, 只是每次回去, 銅板都被華氏給摸走了。二妹不敢吭聲, 如此兩三次, 以后易嬸子再塞給她錢, 她便死活不肯收了。易嬸子明白過來,心疼不已,遂不再給錢, 領著她帶著孩子上館子,專點好吃的, 讓她多吃一些。要是還有錢剩下, 回來之后還給溫秀才。
中旬, 易嬸子接到通知,說她丈夫去世了, 問她要不要過去看看。
溫秀才聽到風聲的時候,首先去了易家,見易嬸子正在收拾包袱,遂說道:“你自己要當心些?!?
易嬸子抬手擦了下眼睛,強笑道:“這么多年, 我只當他死了, 想不到現(xiàn)在真的死了?!?
溫秀才不善安慰人, 站了一會兒, 覺得局促, 干巴巴說道:“那地方不干凈,你千萬要當心?!?
易嬸子點點頭, 撿起桌上的一把香、一對蠟燭、一沓紙錢放進包袱里。
易嬸子很小的時候就被賣進易家,除了要照顧好不大會走路的小丈夫,還要做家務,下地干活,即使沒有犯錯,也要常常挨打受罵,后來等到丈夫長大,兩人完婚,公婆也相繼去世,盡管丈夫并不體貼,還和外村不三不四的女人勾三搭四,但是易嬸子仍覺得自己的好日子到來了,卻沒想到丈夫染上麻風,被關進麻風村里見不了面。麻風村建在深山里頭,要翻山越嶺走一段很長的山路,易嬸子千辛萬苦找到麻風村,守衛(wèi)的村民卻死活不讓她進去。反復幾次,易嬸子也就死了心,至此未踏進麻風村。
畢竟走的人少,進麻風村的路通常走著走著就斷掉了,盡管可能今年的路比較清晰,但冬季下過幾場雪覆蓋,來年的春天就被野草給覆蓋了。易嬸子想起很多年前的時候,被荒草弄失了方向,曾經(jīng)在山里頭迷失過,幸好未碰到狼。
走錯了幾次岔路,總算在天擦黑的時候找到了麻風村。守麻風村的村民帶她去她丈夫的墓地。因怕傳染給村外的人,麻風病人死后是不準葬到山下墳地的,在附近山頭挖個深坑,就地掩埋,豎塊木碑就算完事。
易嬸子點上香燭,擺上水果和糕點,對著墳地磕頭,心想:以前是守活寡,現(xiàn)在可真成寡婦了。人還在的時候,覺得他跟死了沒兩樣,可當他真的死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漏了個洞。
想到易家一個人都沒了,易嬸子不禁啜泣起來。
等著香燭燒完,天色已經(jīng)全黑,守村人提醒她道:“快些走吧,這附近有狼?!?
易嬸子擦擦淚,收了祭品,跟著守村人一起回去。夜晚勢必趕不了路,只能在守村人的房子里借宿一宿。房子不大,才一間,外頭壘土作灶,便算作了廚房,屋里擺放一張木床,一張木桌,一條木凳,都是守村人鋸木自己做的。
守村人在外頭燒好熱水提進來,兩人就著祭祀用的糕點,將晚飯囫圇解決。倒不是沒米,每隔一段時間,山下有人上來補充生活用品,只是現(xiàn)在晚了,守村人懶得做,易嬸子也沒心思吃,遂草草果腹便罷了。
守村人坐在木凳上吸旱煙,易嬸子坐在床尾抹淚。
守村人嘆了口氣,旱煙頭敲敲凳腿,安慰道:“好好找個男人嫁了吧?!?
易嬸子無奈道:“都這么老了,生不了娃,還有誰要哦?”
守村人又嘆口氣,“說句不好聽的話,要是他死得早些,還不至于拖累你?!?
易嬸子搖頭,“話是這么講,可是只要他活著,盡管看不見摸不著,但我心里還不至于空落落的,如今他不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活著還能干什么?!?
守村人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不說話,山里生活孤苦,十天半個月也說不了一句話,他已經(jīng)習慣了孤獨。易嬸子問道:“你呢?守在這么圖什么呢?”
守村人苦笑:“我人笨,莊稼種不好,不干這個,老婆孩子都養(yǎng)不下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易嬸子嘆氣。
是晚,易嬸子睡了守村人的床,守村人在桌子趴了一晚上。天初明,等著大霧散去,易嬸子別了守村人下山,回到家中,又拿上香燭,前往公婆的墳頭。家中出了這么大事情,總是要同兩位老人家說一聲的。
小妹成了秀才,不但是溫家的榮耀,連華歸也倍覺臉上有光,一連幾個月對二妹客氣許多,讓丫頭不要偷懶,幫著二妹多干些活。蘇姑母走動關系,從巾山書院院長夫人下手,幫小妹拿到了入學資格。
巾山書院是南越郡有名的書院,連續(xù)出了好幾屆的解元,每次郡里中進士的學子,大多也是出自巾山書院。溫秀才自是感激,特地帶了小妹來鄭家道謝。
難得大家聚在一起高興一場,蘇姑母設宴,將書院院長和夫人都請來,讓溫秀才和小妹先與他們結識,一場酒宴吃得賓主皆歡。
宴會結束后,溫秀才和小妹住進鄭家的廂房。蘇姑夫說自己有事,瞞著蘇姑母,把溫秀才、大妹和鄭恒一起叫到花廳,說起了想替鄭恒納妾的事情。
溫秀才臉色發(fā)青,看向大妹。
大妹轉(zhuǎn)頭問鄭恒:“你想要嗎?”
鄭恒漲紅了臉,囁嚅道:“我……”
“親家,”溫秀才搶了鄭恒的話,和蘇姑夫說道,“他們兩個還小,孩子自然會有的,到時候一個接一個地生,還怕你抱不過來呢?!?
蘇姑夫冷著臉道:“有得生自然是好,新人進門,媳婦還是照樣能生,并不耽誤。要是媳婦一直不能生,可就耽誤我鄭家的香火?!?
溫秀才額頭青筋直爆,克制著怒氣道:“我大妹什么毛病都沒有,先前不是懷過一個?如何不能生!”
蘇姑夫哼聲道:“不是掉了嗎?誰知道有沒有落下毛病……”
“爹!”
眼看著蘇姑夫越說越不像話,鄭恒疾聲制止了他。、
大妹安撫住溫秀才,讓他坐下來好好說話,回頭繼續(xù)問鄭恒:“你想要嗎?”
鄭恒低聲道:“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新人進門,要是能生下兒子,就當你的來養(yǎng),我們?nèi)院同F(xiàn)在一樣……”見大妹無喜無怒,面無波瀾,鄭恒越說越虛,急忙挽回道:“不納了,仍是我們兩人,和以前一樣快活?!?
“小兔崽子!沒出息!”蘇姑夫氣急,要罵幾句鄭恒出氣,卻聽見大妹說道:“那就納吧?!?
“什么?”
溫秀才和鄭恒皆詫異。
溫秀才舔舔嘴唇,著急道:“傻閨女,你要想清楚。”
大妹提醒蘇姑夫道:“公公請媒婆介紹幾個姑娘吧,要身家清白、脾氣溫婉的才好。”
“好的!好的!”蘇姑夫忙不迭答應。
鄭恒心里沒底,著急地辯解:“其實,你真的想清楚……”
“想什么想!”蘇姑夫拍了下鄭恒腦袋,道:“媳婦是全郡最賢惠、最大度、最孝順的媳婦?!币娻嵑氵€要說話,蘇姑夫忙拉住他的胳膊,將他扯出花廳,心里盤算著:既然大妹都答應了,自家夫人沒理由會反對。底氣不覺強了一倍。
溫秀才怒氣未平,不可思議地看著大妹:“你怎么能答應?”
“有什么呢?”大妹說道,似真的一點也不在意,“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姓鄭,都是一家人?!?
溫秀才傷心:“插進一個人,難免會分走一塊心,姑爺嘴上說得好,到時候盡管不想,也會身不由己,不單疼你一個!”
“要是真的變心,放在外面和擺在家里有什么區(qū)別?就算納了妾,只要他還是他,我還是我,要是他不再是他了,我仍做我的我就是了。”
“你磊落標奇,門下無塵,敵不過有人會蓄意害你,遲早要吃大虧?!睖匦悴艊@氣,心酸道,“有時候,我真希望你們個個都像小妹,驕些橫些,那些人就不敢騎到頭上來?!?
溫秀才又生氣又哀傷,一晚上沒睡著,因心里有氣,天一亮就催著小妹套車,空著腹回去了。
蘇姑母聽蘇姑夫說起納妾之事,又聽說大妹也同意了,不好說什么,算是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