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未接到溫秀才的報安信, 馬不停蹄趕到東塘村的時候,已是月余之后,溫秀才早已身健如初。
溫秀才責怪二妹不該這么魯莽, 好端端嚇唬大妹, 害得人家千里迢迢趕過來, 勞累不說, 還耽誤繡莊的事。二妹當沒聽見一樣不說話, 一勺接著一勺往桶里舀豬食,因她在家,便借用了易嬸子豬圈旁邊的荒地, 壘起石頭,搭上棚蓋, 圍成一塊豬圈, 買了兩頭小豬仔養在里頭。
寫信給大妹本是易嬸子的主意, 因當時溫秀才陷入昏迷,有大限將至的跡象, 易嬸子是個沒爪蟹,二妹又沒個主見,易嬸子當時能想到的唯有找大妹回來,因此溫秀才不停地叨叨二妹,她聽著也很不是滋味, 不高興道:“不是料不到后面這些曲折嘛!”
反正來都來了, 再說這些無益, 易嬸子畢竟還算外人, 不該給她沒臉, 大妹遂托辭道:“女兒認識國子監的人,托付他幫忙辦理瑞瑞入學的事情, 已有些眉目,本想遲些定下來再回家報信,現下接到書信回來,不過是把行程提前罷了。”
“國子監?”二妹停下手里活,愣愣把大妹望著,不敢置信道,“瑞瑞爹不過是個七品縣官,瑞瑞如何能夠進國子監?”
大妹笑說道:“我自有辦法,但是行還是不行,需得你回家問問妹夫的意見。”
二妹聽罷,連忙擦干凈手,連豬也不喂了,急急忙忙出門去縣城。
大妹雖然心地不錯,但卻是個怕麻煩的人,溫秀才不明白大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因此狐疑地看著她。
大妹沒有解釋,坦然地拎起食桶,被易嬸子搶過去,道她的雙手是做刺繡的,不能干粗活,顛顛提出門去喂豬。
二妹回到家,將大妹的話一字不落復述一遍,華氏把一雙眼珠子瞪得滾圓,鐵青著臉罵道:“我的孫子,不在我跟前待著,你要把他拐到哪里去!”
二妹不敢再吭聲,只是關系兒子的前程,到底不死心,期待地看向華歸。
華歸冷聲道:“以后休提此事。”甩了袖子去書房。
二妹呆呆看著華歸消失在綠柳紅花中的身影,不禁感到心灰意冷,耳里聽見華氏大聲催她去做飯,只好挽起袖子去井邊打水淘米。
妾身跟著華氏進房,小聲與她說道:“姑姑,您休怪侄女多嘴,依我看,瑞瑞若是能去京城,倒是大好事一件。”
華氏原本就不快的臉,更是繃得緊緊的。妾室撒嬌似地搖了下她的胳膊,華氏便耐心聽著她往下講。
“瑞瑞到底姓華,就算走天走地也仍是我們家血脈,進了國子監,便算是占了地利人和,往后博取功名也容易些,光耀的是我們家的門楣,他們溫家能占什么便宜?而且她們溫家無子,那個大女兒是頂頂賺錢的,而且又一把年紀,是個被休了的人,想要找個愿意接手的下家談何容易?況且她自己又是個眼光高的人,這輩子注定要孤獨終老。等到她們一家都老了死了絕了,他們家的家產能留給誰?便是最后家產被溫家宗族收走,也不過是房子之類的空殼,真正的真金白銀不給我們瑞瑞給誰?一來一去,您算算值不值得。”
故土難離,大妹想讓溫秀才也同她們一起去京城,但是溫秀才不愿意。易嬸子雖然私心里不希望他走,但是三姐妹都不在跟前,萬一溫秀才真有個好歹,她怎么做都會是錯,因此好說歹說,總算勸得溫秀才答應。
京城什么東西都貴,溫秀才當然想把家里頭所有的東西都帶走,只是大妹不讓。二妹也就幾件衣衫和做了一半的小襖和鞋子,瑞瑞東西雖多,但是華氏體諒她們走遠路不方便,不讓二妹帶,拿出半兩銀子給她們到京城買新的,而且叮囑一定要挑好的買,千萬不能因為奶奶和親爹不在跟前就虧待孩子,留在家里的東西則順理成章送給妾室的兒子小虎用。
因此,一家四個人連人帶貨,也就一馬車。
江越郡運河通著京城,本來走水路是最便捷的方法,但是近幾年水寇不斷,沒有官家軍隊護送,扁舟孤葉最容易遭劫,還是走陸路穩妥。馬車里有老有少,又是頭一次出遠門,特別是瑞瑞,初時還覺得好奇,靠著二妹的膝蓋看車窗的行人和風景,時間一長便覺得煩悶,哭哭啼啼無法安生,溫秀才也覺得有些吃不消,因此,馬車走得格外慢些,拖拖拉拉兩三個月才到達京城。
因沒落腳的地方,大妹暫將三人安排在客棧,托客棧小二找來于家皮貨店臨時掌柜小妹。
小妹跟著小二急急趕來,看見溫秀才,不等他說話,“撲通”一聲就跪在他面前,懊悔道:“女兒知道錯了。”
溫秀才擦擦發紅的眼圈,喉嚨被堵得說不出話,連連點頭。二妹忙彎身扶小妹起來,見她黑了,也瘦了,不禁心疼,掏出帕子擦眼睛。大妹看了眾人一眼,轉身下樓跟客棧掌柜的下菜單,再回到房間時,見溫秀才依舊沒說話,二妹拉著瑞瑞,讓他喊小妹“小姨”。
隔了四五年,一家人總算能夠齊齊整整聚在一起吃頓團圓飯。席上,小妹倒上酒,走到溫秀才身邊再次賠罪:“老爹,無論是打是罵,求你說句話可以嗎?你這樣不言不語,我心里發慌。”
溫秀才嘆了口氣,無奈道:“該給的教訓,這些年的經歷已經給了,再打再罵也是多余,受些苦難,懂些道理,挺好。”說著舉起杯子與小妹的碰了一下,一飲而盡。至此,這頓團圓飯才真正其樂融融起來。
大妹想要買宅子,二妹于是把瑞瑞留在客棧里讓溫秀才照顧,三姐妹一起四處奔波到處看房。
先前看過的幾處,二妹覺得都挺好,主要是她們人不多,地方小些也住得下,但是因為自己腰包不鼓,因此不敢發表意見。大妹不是將就的人,不是覺得這里地段不好,就是那里不夠開闊,比較多次之后,總算選定一個三進的宅子,外廳、書房、內宅都有了,偏旁還有后花園。
大妹有積蓄,便是一次性付清所有款項也不吃力,但是小妹因為之前的心結,執意要把手頭的三百五十二兩也投進去,大妹也便接受。
搬家那天,大妹帶著小妹和兩個幫工去金銀繡莊收拾東西,碰到蘇慕亭時邀請她過去吃飯。蘇慕亭體面地笑著,恭賀她喬遷之喜,推說自己有事,出門去找秦姑娘。
到了約定時間,蘇慕亭隨便準備份禮物,讓蘇甜代自己去溫家赴宴。
蘇甜到了溫家,說自家小姐身體抱恙不能前來,因為掛念蘇慕亭,她匆匆吃了幾口東西便回去了。
春深時節,日頭里已透出暑氣,至傍晚也沒散去,蘇慕亭蜷縮在床上睡覺,窗戶被關得透不進一絲絲的風,蘇甜知道她并沒睡著,輕聲坐上床頭,揉揉蘇慕亭的肩膀,擔心道:“小姐,你不要傷心。”
蘇慕亭拉高了被子,遮住自己的腦袋。
蘇甜在床邊坐了一會兒,問道:“你一定還沒吃晚飯吧,我去讓廚房做。”
剛起身,蘇慕亭已翻起被子,悶悶道:“我不餓……”
蘇甜看見蘇慕亭眼睛通紅,禁不住自己的鼻子也發酸起來。
蘇慕亭盯著帳子上用金線繡成的螳螂,螳螂不動,她的眼睛也不眨,似在同蘇甜說話,也似在自言自語,“果然什么人都是靠不住的,有些人生來就是孤獨的……”
蘇甜揉了揉眼睛,發誓般保證道:“無論如何,我一定不會離開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