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世子走了之後, 春天也就一點一點地綻放了出來。
在因爲少了一兩日而格外顯得轉瞬即逝的二月裡,雪漸漸融化成雨,天空便在溼漉漉的沉重裡一天天地陰灰著, 而後的整個三月, 就在這滿天不溫不涼的厚重的溼氣裡一點點地沉下去。
到了三月向四月的交接之際, 乍暖還寒, 陰雨也總是忽來驟去, 每一點的變化都能在人的心腸上引發或多或少的那麼一點牽動。
自從那天撞見江行雲和沐冰藍的親熱姿態之後,江勝雪又開始酗酒,只是不曾再發生過錯手打人的事件。
沐冰藍一直在悄悄猜測, 爲什麼那一次會是他來請他們倆去吃飯呢?這不應該是下人的事嗎?
她歷來都是快要到開飯時間就已經主動過去幫著張羅了,那天是因爲凌菡沅的事情, 生平第一次誤了飯點, 所以她都沒有機會知道, 江勝雪的那次親自出馬,到底是出於某種規矩, 還是僅僅只是巧合。
在心裡某個隱藏的角落裡,她想要知道江勝雪那天是不是特意請命而來,只爲了贏得某種機會——比如說,在飯桌之外,也能多見她一次的機會。
然而這個問題, 她也許是永遠也不能知道答案的了。在那之後, 江勝雪不曾再在不必出現的場合裡出現過, 甚至在飯桌上, 她也再不曾感受到過他的目光, 哪怕只一次、只一剎那也好。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了四月初,春意已經很濃了。就在這個時候, 衍忱頒了一道聖旨,邀請江啓源一家五口隨他外出郊遊。
邀請江家隨駕春遊的聖旨當中說明,這既是爲了感念江啓源與衍忱之間的師生情份,也是爲了嘉獎江行雲夫婦在靜修、紹陽一案中查辦得力,至於江勝雪,他兩年來隨侍御前,盡心保駕,自然也是要大爲嘉賞的。
接到聖旨之後,沐冰藍略微猶豫了一下,想著要不要提醒衍忱,在紫淵門被盡皆剿滅之前,他貿然離開天龍紫氣最爲密盛的皇宮實在有些不妥。
但再一想,她又決定還是不提爲好。保護皇上的安全,這是他們做臣下的職責,不可推託到皇宮這死物之上,更不能因此而剝奪了皇上外出踏青的樂趣。
所以,她只是在出發之前帶妥了一應降妖伏魔的物品,以防萬一。
郊遊的地點在上都城外的春曉湖上。這面湖水恰在京城的正南方,每年春來,這裡的花草樹木,飛鳥游魚,總是最先知曉的,故而得名“春曉”。
這日天氣還算不錯,淡淡煙濛的天空是淺淺的藍,春天的微雲輕輕舒捲,輕逸而閒適。湖面在零落雨滴的撞擊之下,輕漾著細細的漣漪,那一派嬌嫩柔婉的情致,好不溫煦繾綣。
春曉湖心有一座小小的人工島,是軒慕朝開朝之後才建起來,供人們前來享受四面茫茫皆大水、天地徐徐唯清風的景緻的。
這座小島由一列石砌的棧橋與岸上相連,這列棧橋九曲十八彎,繁複中不失秀美。衍忱看了江勝雪的護駕安排之後,只許他留下一小隊人馬守在橋頭,以免不知情的人前來打擾,至於湖上的船隻,也仍由著他們就是。
他們一行人天矇矇亮就出發,來到此處也巳時已遲,大家都有些腹中飢餓,便早早地在島心的涼亭內擺出糕點茶果來,再補一頓早餐。衍忱這日興致極好,只穿一身輕便的青色長衫,看起來如同一位官家貴公子那般儒雅脫俗。他說說笑笑,再加上江府一家人中倒有三個都同他頗爲相熟,大家很快也都放開心懷,無拘無束地暢談起來。
不過賞春歸賞春,談天歸談天,江勝雪和沐冰藍還是始終暗暗警惕,時時留意著過往的舟船。偶有稍向島上靠近過來的,他們都不約而同展開目力,查看船上的人外貌上是否有所可疑。
一頓點心吃完,一切還算平安無事。江勝雪和沐冰藍都略微放下心來,這纔將大多數精力放到傾聽大家的談話上去。
衍忱正在同江行雲討論一些歷史考據上的問題。大約是因爲剛纔談到了情魅咒,說到此咒是用一些所謂“紅顏禍水”的女子幽魂中的怨氣煉成,衍忱便想到了一個人,隨口提到:“不知道那位致使天厲朝覆亡的妃子蘅蕪,她的怨氣是不是也在這枚情魅咒裡面。”
沐冰藍和江勝雪一聽此言,不約而同地微微一震。他們擡起眼來,默默地看了對方一眼,千情萬緒,卻只能無語凝噎。
在座這些人當中,江勝雪是衍忱的貼身侍衛,而沐冰藍在衍忱以下身份最尊,所以他們倆各坐在衍忱兩旁,在一張長條石桌上,正好面對著面。
在這世上,除了當年煉製情魅咒的人之外,大概就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蘅蕪的怨氣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這裡面的了。
遇見蘅蕪的那個晚上,正是他們倆初初相見的時候。那時的兩個人,一個情愫暗生,另一個心清如水,誰又能想到在不到兩年之後的此際,他們卻落到如此相對無言惟止心傷的境地呢?
江行雲聽衍忱此問,便笑著看了看沐冰藍:“這個問題,恐怕只有郡主有答案了。”
沐冰藍聽他把話頭拋給了自己,卻不欲提起曾經遇見蘅蕪魂魄的事情,便開口答道:“這個答案我卻也沒有,那咒囊中只是存了怨氣而非魂魄,怨氣提出來之後就無法分辨來自何人了。”
衍忱溫和地看了沐冰藍一眼,忽然靈機一動:“冰藍,我記得你是會招魂的,不如試著招一招這蘅蕪妃子的魂魄,正好也問問她,她後來到底去了哪裡。”
他望向江行雲父子,笑道:“當年一笑傾城的蘅蕪妃子在天厲覆亡後便下落不明,許多人都爲此而捶胸頓足、抓心撓肺的呢!”
沐冰藍笑了笑:“皇上,招魂須得生辰八字,蘅蕪的生辰八字,也不知道是否有記載。
不過,即便有記載,恕冰藍直言——雖然這招魂之術很能助我們解開許多謎團,但若濫用,這史學考證恐怕就再也沒有存在的意義,而史上的許多事情就此一白,也便再沒了那份神秘之美,更無法承載後人的想象力、好奇心、以及原可無限延展的遐思幽情了。那樣的歷史,會不會就失卻了許多魅力呢?”
她的這一席話,引得在場諸人都連連點頭,大加讚許。
她說罷這番話之後,又加了一條:“而且,依冰藍愚見,世上許多人和事之不可知,癥結並不在於找不到知情的人,而在於自以爲知情的人——甚至當事人自己,也未必會說出真相,甚或未必就真的看清了真相。
且說這蘅蕪妃子,她的一生必定情路跌宕,世人只道她以美色魅君禍國,享盡榮華富貴萬千寵愛,又怎知她不會有一番不堪回首、難以言說的辛酸呢?所以,就算我們找到她,她也未必肯以實情相告,或者她在傷心之後神智失常,自己編造一個故事出來,甚而連她自己都真誠地相信了這個故事,也未可知。”
她這番話說完,衆人注視著她的眸色都愈發深沉了。
江啓源一生爲人師表,往往不由自主地就要用老師看學生的眼光來看待後輩,此時不免對沐冰藍大爲讚賞,暗自嘆惋她不是男子,又從小隻學了降妖伏魔之術,否則這狀元之名,大概就落不到第二人的頭上了。
江行雲早已領教了這個小妻子的睿智和犀利,卻還不曾有機會發現她在遇事有急智、靈機極快之外,還能有這樣沉澱下心情、擴展開眼界看事物的大氣。
如今想來,他們倆成婚半載,她似乎總是在令他驚豔——從最初的容貌,到後來處事上的雍容大度,再到辦案的出色手段,及至如今的見地,樣樣都強過了他所見過的其他所有女子,乃至強過這世間的許多男子。
衍忱則在動容地體味著沐冰藍這一篇言語中欲語還休的蒼涼之意。她怎會對一件事情看得如此之深?以她的年齡,若非經見過許多滄桑世事,怕是不能做到的,而她究竟經見過什麼事情?這件、或者這些事情,是否又是她這一世錯失幸福的烙印?
衆人一時間都默然無語,沐冰藍端起面前的茶盞,低頭抿了一口潤潤嗓子。她如同所有大家閨秀那樣,端著茶盞時以一手覆在杯緣之上,此時略一擡眼,便能從翹起的指縫間看見對面的江勝雪清溶如水的目光。
涼苦的茶湯,匯成一注筆直的細線,直扯到心裡去。
江行雲見氣氛一時有些凝重,便笑著說道:“皇上,說到蘅蕪妃子,臣最近倒考據出一個新的典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