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涯接著說道:“青月那年只得兩歲,她的母親姓岳,名映泉,當真生得如月映泉,風華絕代。譚仲蘇當年就是對她一見之下便情動至深,將她佔爲己有,極盡寵愛。”
沐冰藍聽到這裡,毫不意外,不禁望向沈青月,點了點頭。只看沈青月的花容月貌,便可以想見她的母親定然也是一位絕代佳人了。
而江勝雪卻轉過眼去看著沐冰藍。沐冰藍看向沈青月的意味,他自然明白,而越是這樣,他便越是要急於表明心跡,想要沐冰藍知道:這世間的美麗女子固然萬萬千千,然而我的心上眼中,卻從始至終,都只有你一個人!
沈寂涯不去多管聽者的反應,只又說道:“他們剛回來的時候,我還不解其意,只道嶽映泉是當初被譚仲蘇強搶的良家女兒,如今丈夫死了,她無處安身,我父兄纔好意將她們母女收留回府。
可是過了幾日,家裡便開始張羅著給她和家兄拜堂成親,我才知道,原來他們倆彼此有情,故而收留她們母女二人的,非我家不可。
雖然家裡是要辦喜事,我卻總覺得家父鬱鬱不樂,以爲他畢竟是守舊的老人,不願兒子娶一位再嫁寡婦。因爲嫂子是再嫁,婚禮安排得非常簡單,禮成後的鬧洞房等過場也都免了,筵席方畢,家父便客套有禮卻不容餘地地,請賀客們離去,而後,他將我們全家,包括一對新人,都召至祠堂之內,當著列祖列宗的牌位,說下一番話來。
聽了家父的這番話,我們才知道,原來在譚仲蘇死前,家兄就已經同當時仍是譚夫人的嶽映泉暗生情意。甚至連後來譚仲蘇之敗給前來討伐的羣雄,也是因爲他發現了妻子同家兄的……‘奸-情’,當即心痛嘔血,才力不能支;又或者,根本就是他忽覺了無生趣,才慨然自絕的吧。
總之,不管譚仲蘇爲人如何,家父認爲家兄奪人-妻室,終究是傷風敗俗,不可饒恕;再加上此事雖然助了伐惡羣雄的一臂之力,倒終究變成我們這邊勝之不武。相比之下,家父倒覺得譚仲蘇的脾性與用情,都剛烈可佩,家兄做下這等事來,實在渺若螻蟻。
所以,家父在兄嫂成親的當晚便立下重規,令他們二人今生今世,不得生兒育女。若房事中不能避孕,嫂子身懷六甲之後也必須墮胎。家父一生只有我們兄弟二子,他寧願冒著斷子絕孫的風險,也要盡力彌補自己良心上的虧欠。”
故事說到這裡,沐冰藍才終於明白了當初江勝雪告訴她的,靖陰沈家在十六年前出過一件令沈老爺子頗覺蒙羞之事,指的是什麼。所以,沈家直到現在,最年輕這一代也只有沈青月這一個繼女,並無其他子嗣。
沈寂涯停了下來,默默地托起手中早已涼透的茶盞,送到嘴邊去喝了起來。他有些失神,好像剛纔那些往事,雖然已經甚是出乎常人所料,卻仍然比不上接下來將要講到的事情那麼難以出口。
看見沈寂涯的神情,江沐二人都意識到了接下來將要講到的事情,纔是全局的關鍵,都不由得更是屏息靜氣,連呼吸都覺得似是罪過。
至於沈青月,則面孔緊繃,彷彿要去聽這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需要她調動全身的力量,才能支撐得下去。
沈寂涯似乎勉力醞釀了很久,最終卻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像是終於放棄,乾脆任這些無濟於事的努力都流瀉而去罷了。他看了看其他三人,目光裡忽然流露出一種屬於父輩的慈愛,只有最後看到沈青月的時候,這種慈愛之色,忽然換成純屬於男女之間的憐惜。
“我那時只有十七歲,和你們三人此時,幾乎一樣大。但你們現下都已經在江湖上經過了一番摸爬滾打,比我當年可是懂事得多了。我那時幾乎不曾離開過家,很少見到外人,更別說是通常養在深閨的女子,因而那時的我對於男女之事,不甚通曉。嫂子和青月來家之後,我也不知迴避,因爲青月正是玲瓏可愛如同小小瓷娃的時候,又眷戀我這做叔叔的,我便常常到嫂子那裡去,帶著她玩耍。”
聽到這裡,沈青月也忍不住轉過眼去,兩泓情深無底的目光,溶溶如水,一籠過去便漫過了沈寂涯全身。
而且,她竟然情不自禁地開口接道:“我還記得!剛開始的時候,我不認你是叔叔,只肯叫你大哥哥,被爺爺責罰了好幾次,纔不情不願地改過口來。”
他們倆這般情深意長,沐冰藍這小女兒家,一時間豔羨不已。她是沐欽衡的長女,自然並無兄長,而後來在紫淵門中,雖然其他男孩全是她的師兄,卻因爲鹿子驍的緣故,沒幾個人敢疼愛她,因而她對於沈寂涯這樣亦叔亦兄的角色,便分外渴望。
其實,若仔細想來,也並非沒有這樣的人疼愛過她啊……當年的太子、如今的聖上衍忱,不正是麼?
假若本朝並沒有四位王爺同皇室不得通婚的規矩,假若當初衍忱的求婚得到應允,而她也能和那三位王爺的世子一起,留在宮中習讀三年,那麼她是不是就會有一個幸福得多的童年?即便此後衍忱貴爲人君,三宮六院,不能對她用情專一,她是不是也會有一段只屬於彼此的美麗回憶?
江勝雪見沐冰藍有些出神,便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沐冰藍驚醒過來,看向江勝雪,剛纔還有些空空失落的心,一下子就鼓鼓地飽脹了。
其實,她並不需要那樣一個童年,那樣一段回憶,對不對?
她便對江勝雪微微笑了一下,重新凝攝心神,再聽沈寂涯說了下去。
“我待青月好,嫂子也待我極好,我一直以爲這件事情不過如此簡單而已。自古長嫂爲母,嫂子每日都親手給我做點心,還縫了四季的衫袍給我,我也都坦然受下。嫂子心靈手巧,這些衣衫食物,都做得十分精緻,我羨慕兄長有福,竟有幾次不知天高地厚,在嫂子問起我將來想要找個什麼樣的媳婦兒時,不假思索便答道,願得一介如嫂子一般的賢妻。”
到了這個地步,江沐二人已經大致明白將要發生怎樣的事情了。江勝雪輕輕嘆了口氣,沐冰藍則一點一點地白了臉色,動彈不得。
而沈寂涯的神色當中,已經漸漸充盈了懊悔與自責:“如此這般過了將近一年,江湖上三載一屆的武林大會就要召開了。每一屆武林大會上,除了商議江湖大事之外,還會有比武擂臺,選出當時最爲出色的青年才俊。”
他看了看江勝雪,臉上露出讚賞欽佩的神色來:“江賢弟的名號,就是在武林大會之上打下來的。”
這句話當然是解釋給沐冰藍聽。沐冰藍輕輕點了點頭,江勝雪以爲她也會投過真心激賞的目光來,因而在對沈寂涯作出愧不敢當的神色之餘,早早便轉過來等候沐冰藍,卻不知爲何,他期待當中的眸光流轉並沒有到來,只見她的眉眼之間,似有迴避之意。
江勝雪大失所望,又大惑不解,有些著起急來,卻奈何不過他們倆還不是情侶,這樣的疑問總是不便出口的,況且還當著別人的面,又是正在聽沈家的故事,更是不能打斷。
他只好暫且放下心事,再聽沈寂涯說道:“家父對我寄望甚高,希望我在那一屆武林大會之上能夠有所建樹,於是那一陣子裡,我潛心習武,不再每日都往嫂子房內跑了。嫂子遣來下人,趁著送衣物點心之便,也明敲暗點地請過我幾次,我雖覺奇怪,卻也仍未放在心上,只道嫂子待人熱情,便好言解釋,一一回絕了。
如此過了約莫一個月,武林大會召開在即,我已經開始打點行裝,只待三日後便要出行了。不料那天晚上,嫂子突然來到我房內,一進門便淚落如雨。”
江勝雪忽然聽見一陣咯咯的骨節被掰動的聲音。他循聲望去,看見沐冰藍緊握雙拳,力道大得使青白的指骨都一枚一枚突了出來,看起來又激動又緊張,竟好似……竟好似那故事中亂了倫常的女子,是她自己一般!
他又是疑惑又是心疼,再也顧不得別的,出聲問道:“止寧,你可是身體有什麼不適麼?”
沐冰藍被這一聲詢問驚醒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搖了搖頭。她仍是不敢去看江勝雪,可是這一下,沈寂涯和沈青月也都被驚動了,對她注意起來。沈寂涯更放下了話頭,一雙彷彿輕而易舉就能對世事人倫洞若觀火的目光,清清朗朗照了過來。
她只好扯出一絲笑痕,掩飾地說道:“我無妨,請沈大俠繼續。”
沈寂涯若有所思地再看了看她,終於點了點頭,並不多言其他,而是再把故事續了下去。
“我見嫂子哭了,大驚失色,連忙迭聲相詢。
嫂子垂淚不止道:‘寂涯,當初我被譚仲蘇搶去之時,只道今生今世都只能守著一個我對他毫無情意的男人,再也不見天日。
後來我見到了你哥哥,心中忖道:他便是我從不曾死心而日夜守候的那個男人呵!
可誰知,來了你家之後,我又見到了你……寂涯,你能明白麼?在見到了你之後,我才知道,你哥哥只是很像很像那個我從不曾死心而日夜守候的男人,而你……你纔是他本人啊!’”
沈寂涯原話轉述嶽映泉的這番話時,沈青月低下頭去,似乎無地自容,又更像是感於母親的用情之苦,不知該當如何面對。
而沈寂涯的臉上,也已是一片糾結痛楚之色:“她又說道,本來大錯已經鑄就,她是打算一輩子默然愛戀,永不傾訴真情的。可這些日子不能常常見到我之後,她心如刀割,寢食難安,才知道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如此痛苦之餘,她更想到了將來我娶妻生子,她身爲長嫂,只能冷眼旁觀,還要與妯娌相親相愛,心中已經辛酸不堪。再加上眼下我就要離家前去武林大會,她就算是在一日三餐的飯桌上也不能見到我了。如此這般想一想,她都覺得快要活不下去,故而這晚定要前來同我見上一面,至於這滿腔真情,也是不吐不快的了。
我聽見嫂子這番突如其來的話語,當下驚得呆了,連手腳也不知該當如何擺放纔好。
我二人也都不曾想到,就在嫂子在我面前哭訴的時候,管家曾受家母之命,前來給我加送一套行裝,便將嫂子的話聽了去。他老人家向來對家父忠心耿耿,當下大感事態嚴重,便奔回堂上,將此事稟明瞭家父與家兄。他們當即趕來,便撞見了我們倆果然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嫂子梨花帶雨,而我呆若木雞,不知迴避。”
事態到了如此無法挽回的地步,沈寂涯的臉色反而放鬆了下來,變成一片聽天由命的蕭然之色:“接下來的事情,估計你們也想象得到。家父勃然大怒,家兄則掩面悲嘆,難以自處。家父責我勾引嫂子,傷天害理,當晚就將我逐出門庭,立下嚴令,十五年內,不得返回。
我離了家後,自知無顏以沈姓自居,便索性隱姓埋名,四處遊歷,一心習武。至於男女情愛之事,我更是半分也不敢染指,再加上出門在外,沒有父母之命,我也不曾起過自行娶妻生子之意。”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