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在前朝明洛的開國皇帝舒弼鐵騎之下覆滅的那一代江山,國號天厲。
天厲朝的亡國君主名爲阜清,他本就沉迷女色,在亡國前五年,收到當時的孜曲郡守舒弼進獻的美女蘅蕪之後,更是不可自拔,荒廢朝政。
四年之後,天災人禍,民不聊生,天厲朝根基搖搖將傾。此時舒弼起兵,天下響應,只用了短短一年時間,就蠶食了大片疆土,攻入京城,天厲朝就此覆滅,在舊朝的廢墟上拔地而起的,就是前朝明洛。
歷史昭然。後人再回首望去,明明白白看得清楚,那位美人蘅蕪,是舒弼早就有所圖謀才送給阜清的。這一招美人計,雖然有些下作,卻畢竟有效。
只是那位爲明洛開朝立下汗馬功勞、卻也從此身敗名裂的蘅蕪妃子,在天厲亡國之後,就下落不明瞭。
當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三百多年,她的傾國之貌當然是早就化爲塵土,只是沒想到,她的芳魂竟然是在這裡,而且,還不曾投胎轉世,而是爲禍一方。
聽見沐冰藍的問話,蘅蕪點頭苦笑道:“那就是我了……”
她擡頭望向沐冰藍,忽然目光發直,長嘆了一聲:“想當年,我也有你這樣美……幸而你是男子,若是生作女兒身,還不知要作下幾多孽來……”
沐冰藍不妨她突然盛讚自己美貌,且是當著另一名男子的面,雖然無人知道自己其實就是女子,還是羞紅了臉。
偏偏身旁的江勝雪,不知如何突然望了過來,她不敢細看,只道他是嘲笑自己,卻不知他只是被觸動心事,那目光獵獵如焚,正自將欲噴出火星來。
沐冰藍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偏了偏臉,避開江勝雪的目光,掩飾道:“夫……娘娘過獎,在下實不敢當!”
蘅蕪淡淡地笑了笑,那副笑容裡,竟是一片看透紅塵的滄桑。她搖了搖頭:“我不過是實話實說,你們這些後生小兒,別看自己是黃毛小子的模樣,可又有幾個比我更瞭解男人呢?”
沐冰藍在心裡暗自點頭:說的也是!
不待她接口,蘅蕪已經又兀自說了下去——
“那年,我還只有十二歲,就已經出落得水靈剔透,如花似玉。我家裡赤貧,只有一位母親,除了拉扯我之外,還要照顧長年臥病的奶奶。
我們鎮子裡有一間布莊,那莊裡的掌櫃貪我母親貌美,常常前來調戲於她,給出的補償,便是將莊裡餘下的碎布都照顧給了我家,母親便用這些碎布,每日做些絹花,令我到街上叫賣。”
一對美貌的母女——原來不但紅顏可以代代相傳,薄命也是如此呵!
沐冰藍在心裡悄悄嘆息,又聽蘅蕪說道——
“那一日,我如同往常一般,提著一籃絹花沿街叫賣,遇到車駕轎乘,就上前叩問,因爲坐車的通常是豪門女眷,她們有錢,也愛花兒,多半願意買上幾枝。
可不曾想到,那輛車簾掀開,現出的竟是一位男子。只見他二十多歲年紀,豐神俊逸,眉清目秀。我那一見之下,臉就熱了,連忙叩頭謝罪,正欲躲開,他卻叫住我,把我喚上前去,細細問了我的出身來歷,末了,將我那一整籃花兒都買了去,又多打賞了我好些銀錢,才令我回去。
唉!那一日,真是我長那麼大以來,最最開心的一天了!”
沐冰藍聽到這裡,便覺得這個男子恐怕是個至緊要的人。心裡剛抓住一個影子,還沒容她想到名字,一旁的江勝雪就已經率先問了出來:“敢問娘娘,那男子可是南甫泓麼?”
沐冰藍一聽這個名字,立時就想撫掌稱是,無奈自己的一隻手還牢牢攥在江勝雪的掌心裡,動彈不得。
而蘅蕪已經默默點頭,臉上一片陰晴交錯、既神往又絕望的失神,半晌才道:“正是他……”
江沐二人對望一眼,彼此點頭。
既然是南甫泓,那麼蘅蕪的失神就恰在情理之中了。
野史盛傳,當初的這條美人亡國之計,就是明洛朝的開國宰相南甫泓的謀略,而市井間的說唱戲鼓,更是傳說蘅蕪實乃南甫泓的舊情人,他倆的愛情,被演繹出各種版本悽美哀絕的故事,只是孰真孰假,甚至他倆的這層關係到底是否存在過,卻誰也說不清楚。
然而此刻再看蘅蕪的神色,就知道,此事非虛。
沐冰藍不知該當作何感想。小時候聽見蘅蕪南甫的故事,總是覺得好聽,可是長大懂事之後再想起來,卻又感到十分不是滋味。不管他倆之間是怎樣的一段過往,既然有情,這男子卻竟能忍心將自己心愛之人送給另外一個男子,這還算得上什麼真情厚意呢?
而身爲那被所愛的人親手送走的女子,蘅蕪心中又有多少悽傷創痛,那已經不是沐冰藍這顆未經世事的小小少女之心所能體會得到的了。
蘅蕪緩了一會兒神,才又開了口,續道:“幾日之後,我家裡忽然來了一批人。他們同母親商量了半晌,給了她一個又大又重的包裹,母親便抹著眼淚,推我同他們走了。
我後來才知道,那個包裹裡,裝著的是五十兩黃金,也就是我的賣身錢。
有了這筆錢,母親和奶奶應當能夠富足地過完那一生了吧?只是事實究竟如何,我卻再也無從得知,因爲從此之後,她們就再也沒了音信,就算是後來我遣人去尋,她們也早就搬走多年,再也沒人知道她們的下落了。”
如此骨肉分離,實在令人嘆息。沐冰藍萬分同情,有心轉移話題,便問道:“那幾日之中,應當就是南甫泓前去找當時的孜曲郡守舒弼商議去了吧?”
蘅蕪點頭道:“正是如此。那時,……他……還只是孜曲郡守的師爺,不過已經神機妙算,智計過人了。”
沐冰藍聽她出語躊躇,明明是說到南甫泓,卻不願提那名字,而是用一個隱忍的“他”作爲替代。
她心下不甚了了,卻不知一旁的江勝雪已經心如明鏡。他知道蘅蕪之所以對那個名字說不出口,是因爲還對他掛念太重,在意太深,明明已經歷盡情傷,卻還如同初嘗愛果的少女,提一提那個名字都會覺得如同觸犯禁制,害羞緊張到不敢說出來,好像一說出來都是褻瀆了他,冒犯了他,出賣了自己。
江勝雪對此之能夠了然於心,正是因爲同樣一份侷促,也正在他自己心頭轟隆上演。此時要他想一想“止寧”這個名字,都會呼吸緊促面孔脹熱,天知道以後再要他出言把它叫出來,需要費上多少力氣!
正在心猿意馬之間,卻聽見蘅蕪又開口出聲,江勝雪連忙斂了斂神,細聽下去。
“他買下我之後,就讓我住在他的家裡,每日教我琴棋書畫,也配有丫頭小子,如同千金大小姐一般地伺候著我。
我在他那裡過了兩年,滿了十四歲,癸水也來過了,恍惚之間,已是一個半大的女人……”
說到這裡,蘅蕪忽然現出忸怩之態來。她猶豫地望向兩個青年男子,似在掙扎著到底要不要把下面這段話說給他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