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冰藍一擡起頭來, 便看見江勝雪的臉上全是堅定和決絕。
“不怕,止寧,我們不怕!只要你自己願意, 我便去求你爹孃, 求你……求你未婚夫婿那一家人, 把那門親事退了。就是做牛做馬, 他們要我怎樣我便怎樣, 只求他們肯讓你嫁給我!止寧,你這麼好,你父母也不會是鐵石心腸, 對不對?”
他那樣純真地自信著幸福已經找到,而且足可把握, 看在她的眼裡, 只覺得益發心酸難耐。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好幾串碩大的淚珠立即沉沉地砸在桌面上:“那門親事……退不掉的……”
江勝雪嘴角一抽,頓時橫眉立目起來, 認識他這麼久,沐冰藍從未見過他這樣兇狠凌厲的表情。
他粗聲說道:“不可能!什麼親事這麼厲害?我爹是當朝太師,實在逼得狠了,我……我也是可以當一回太保惡少的!”
沐冰藍看著他,仍是不斷地搖頭, 淚水在她眼前交糅出點點灰濛濛的光暈, 她已經完全看不清他, 彷彿只是對著一個想象中的影子, 在喃喃地說道:“勝雪, 你不明白,我、我的真名, 並不是叫做蘇止寧……”
江勝雪一下子冷靜了下來。他呆呆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緊繃的臉上突然一鬆,他竟失笑開了:“我知道!止寧這兩個字,怎麼可能是女孩子的名字,對不對?你連是男是女都要瞞過我,編個假名來騙我又有何稀奇?”
他這樣努力地來替她解釋,分明是希望事情原本就只有如此簡單而已。
可偏偏,不是這樣的……
沐冰藍對著他,目光漸漸失去焦點,洇開的淚水潮乎乎地冰著她的臉,脣角卻輕輕扯開一絲蒼冷的笑。這絲笑容如同被撕碎的蛛網,只剩下那麼細細的一綹掛在那裡,將她標緻無暇的臉龐,牽成一個不自然的角度。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那麼殘忍清晰地,說出了那句她寧願斷腸絕命永不爲人、也不願終有一天對他說出來的話——
“不是的,勝雪,不是的……我不能嫁你,是因爲、因爲我……”
江勝雪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好像生命已經從什麼時候悄悄溜走,只留下了一具栩栩如生形如雕塑的軀體。
沐冰藍軟弱地閉上了眼睛,不敢去看那正在從自己嘴裡釋放出來的真相——
“因爲我本姓沐,名冰藍!”
沐冰藍的聲音消失在空氣裡。隨之而來的死寂令她突然之間萬分驚恐,連忙睜開眼睛,想看看他怎麼樣。
只見江勝雪還是剛纔的模樣,僵直地坐在那裡,只是他臉上原本熠熠生輝的希望和深刻入骨的擔憂,此時已經全然化作了一片沒有內容的死灰。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木然地開了口:“你是說,你是……”
你是說,你是幽藍郡主沐冰藍,太上皇欽賜配娶、我未來的嫂子沐冰藍?
這句話,沐冰藍無法忍受親耳聽到他說出來,她連忙打斷他,拼命地點頭:“是的,那就是我!”
江勝雪突然暴怒而起,一擡手將一桌飯菜都掀翻在地。他一定是用上了內力,所有的杯盤碗筷,包括一張實木的桌子,落地時都碎成了千片萬片。
而後,他揮出一掌,向房門外打去,掌風裡夾雜著一記暴喝:“誰敢偷聽!”
一扇薄薄的木門頓時散成碎塊,橫衝直撞地四下砸去,頓時驚起一片慘呼,剛剛被那震天巨響吸引得圍聚過來的人羣如鳥獸散。
江勝雪站在原地,伸出雙指點住沐冰藍,渾身發抖:“你、你……胡鬧!你胡鬧!”
興許是這樣也不能讓他解氣,他一步跨過來,兩隻鋼澆鐵鑄般的手掌重重地掐在她的肩頭:“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爲什麼要瞞著我!爲什麼要對我撒謊?爲什麼要騙我?若知道你是誰,我決不會與你同路!這世上自有無數人來護送你,與我何干!你到底爲了什麼要這樣捉弄我?爲什麼!”
沐冰藍被他搖得渾身的骨頭都快要散落一地。她痛苦地皺著臉,說出話來聲音也斷斷續續虛飄跳躍:“對……不起!是我、的錯!我……貪玩、任性,我不想要人護送,我、想知道……想知道江家的人、是、什麼、樣子……”
江勝雪突然停了下來,一鬆手放開了她。他雙目通紅,像一頭受了傷又喝醉了酒的猛獸,然而想象中酒精的麻痹並沒有到來,反倒是使他目眥欲裂的頭痛傾注到鑽心徹骨的傷痛裡,雪上加霜。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一身陰沉的氣息,冷冷地往沐冰藍心坎上揪來:“那你覺得有趣嗎?現在你覺得滿意了嗎?江家的人是什麼樣子,你遲早也會知道的,不是嗎?現在你算是提前知道了,對不對?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江家的人是什麼樣子你就可以不嫁?難道你還能不嫁嗎!”
他說完這句話,就一轉身拿起自己的行囊,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沐冰藍怔怔地聽著,能聽見他一路下樓的聲音。樓梯上響起了丁丁當當金屬墜地的動靜,而後就是店小二諂媚的一連串“謝謝爺,爺您走好”,大約是他拋下了銀錢,數額遠遠超過被他毀損的東西,令店家大感因禍得福,受寵若驚。
沐冰藍突然醒悟過來,追出門去。纔到門口,就迎面撞上了一個匆匆趕來的店小二。他一見她,立即躬身笑道:“這位小爺,您留步!剛纔那位爺吩咐了,讓小的給您騰個地兒,再伺候您好好吃飯,請您隨我來!”
沐冰藍急忙問他:“剛纔那位爺呢?他到哪兒去了?”
店小二點頭哈腰地答道:“這個小的也不知道了。他只把行李都拋了給小的,讓小的另外給他備下間房來,他就自顧自出去了,怕是找樂子去了吧?”
沐冰藍聽見是這樣,也就是說江勝雪並沒有賭氣趁夜先走,才放下心來,跟著店小二到新開的房間裡去了。
只是這一晚,吃飯,沐浴,她都心不在焉,常常忘了自己正在做的是什麼。而之前一連七日的昏睡,也讓她這晚再也無法安眠。她躺在枕上,輾轉反側,想著這樣的局面,到底該如何收場呢?
天亮之後,還是應該找他好好談談的吧?可是,要說些什麼?要怎麼說?
這些也許無論如何也不會有答案的問題,不停地隨著淚光在她眼前晃,在她心裡顫,又沉又苦的感覺,揉在窗外夜半的風聲裡,彷彿野哨的尖嘯在天幕上劃過,吹動著一股正往無邊裡漫漲開來的森森的荒涼。
天一亮,沐冰藍就從牀上起來,收拾好行李,下樓結賬。在櫃檯處,她問店家:“先前和我一起的那位公子,他住在哪間房?已經起來了麼?”
店家一邊給她算帳找零,一邊客氣地答道:“他今兒一大早,天還沒亮呢,就已經走啦。至於去了哪裡,小的也不清楚了。”
沐冰藍像是狠狠地捱了一悶棍,全身都麻了,僵了。腿肚子一軟,她伏在櫃檯上,眼前迅速模糊成一片影影綽綽的混亂。
“這位小爺,您沒事兒吧?”店家注意到她的不妥,擔心地問道。
“我沒事兒。”沐冰藍虛弱地應了一聲,抽動的面頰被畸曲的笑容絞擰得狼狽不堪,明明不是哭相,卻比痛哭的面容更爲惹人心酸。
她麻木地接過店家遞回來的零錢,轉身向門外走去。店家和小二好像還說了幾句什麼,可她一點兒也沒法聽見。一切的一切都退遠了,只有壓在心底的哭聲淒厲得刺耳,以及它所激起的無數串迴音,一疊疊地交織過來。
這天居然又有秋老虎在反覆了。陽光很強猛,甚至於灼烈,白花花的日光潑灑在地面上,像是被高溫熔化成液體的銀子,四下裡熔流著,滾炙著。日地裡人很少,留出一片純整的亮白,眩目而刺心。天無表情地空藍著,吝嗇雲彩對人視覺的柔撫,而毫不收斂地進行著平鏡的反射。
站在白亮亮的日地裡,沐冰藍完全睜不開眼睛,只剩下一片茫然。
都已經十一月了,卻還有這麼燠熱的天氣,這算什麼?
人說倘若六月飛雪,便是意味著人間有了冤情;那麼秋冬返暑呢?
這世上有些人的生命已經錯亂顛覆,而上天,原來你也看得見麼?
沐冰藍木然地拖著因爲重傷初愈而仍有些虛飄發軟的身體,不知走了多久。那座小城已被遠遠地拋在了視線之外,四下裡環顧一週,只見浩浩長空萬里無雲,茫茫曠野則舉目無人,只有滿地無語亦無情的陽光,漠然地注視著她。
沐冰藍忽然覺得心口抽動起一注狂猛的劇痛:他真的不見了!從此之後,我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了,他再也不是我的勝雪,我也不是他的止寧了!
她眼前一黑,周圍的景物開始慢慢加速地轉動起來。她用力抱住腦袋,低下頭開始撒腿狂奔——說是撒腿狂奔,可是此時的她,也許竭盡全力也只能拖拖沓沓勉強挪移吧?她僅奔出了寥寥數十步,就再也支撐不住,膝彎一軟,蹲在了地上。
她仰頭向天,想讓漫天洶涌的日光將自己刺醒,可是她明明大睜著眼睛,眼前卻漆黑一片,只有密密麻麻各種顏色的小星星,像是夜間的小飛蟲,嚶嚶嗡嗡狂扭亂舞。
——我這是要瞎了嗎?要死了嗎?這是無所不知的神對我的懲罰嗎?
可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死了、瞎了,那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吧?
就連像嫂嫂去見小叔那樣地見他,也見不到了麼?
所有絞在心裡扭轉不定的悲痛與絕望都向沐冰藍的腦子裡頂上來,向喉嚨口壓出來。她放開嗓子,用盡全力地對著上蒼狂叫了一聲——
“勝雪——!”
這撕心裂肺的一聲呼喊彷彿一下子蕩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的身體突然癱軟下來,投降般地將自己完全交給了那片不斷淹漫而來的無邊無際的委屈與傷痛。她蜷縮在地上,緊緊抱住膝蓋,把臉埋在膝頭上,用力地嗚嗚地哭。聲嘶力竭的抽噎將那個不斷反覆的名字割裂得斷斷續續,同時被割裂得斷斷續續的,還有她越來越支離破碎的意識。
就在最後一絲意識消失的時候,她還在努力地重複、重複、重複……
如果今生今世都再也無法相見,那麼至少給我多一刻時間,去擁有這個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