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位女客被延進幽藍別苑的會客廳時, 茶果點心已經在桌上擺好,屋裡並沒有下人伺候。
沐冰藍親自迎上前去與她見禮:“不知嫂嫂今日要來,準備不周, 請嫂嫂見諒了!”
那女客撩起面紗, 還了個禮, 然後邊解下斗篷邊笑道:“不礙事, 是我突然來打擾妹妹, 叫妹妹笑我不懂禮數了。”
她們二人這樣客套一番,便在茶幾兩旁各自坐下。沐冰藍往來人臉上瞧去,正是那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凌菡沅, 卻又有幾分不像。
她們上次相見的時候,凌菡沅何等消瘦憔悴, 更有幾分陰氣森森。
今日再見, 她臉上的氣色已經紅潤了些, 只仍是清瘦,襯在那副原就有些單薄纖細的五官之下, 顯得有些薄愁閒恨,鬱郁難解的模樣。
不必她說,沐冰藍也能猜得出其中緣故,但也不好主動去提,便只陪她飲著茶, 隨意聊些京城風物的話題。
而一說到京內熱鬧繁華, 皇城根兒下的人也更雍容大氣些, 凌菡沅便幽幽嘆了口氣, 似有心似無意地低低說了一句:“這裡的確是美人兒多, 阿維他……”
沐冰藍一聽,就知道是在說鄭修維又開始流連男色的事情了。她這些天也聽說了, 鄭修維竟毫無掩飾之意,公然買了兩個脣紅齒白的小廝,要帶回王府去慢慢享用。
她見凌菡沅有傾訴之意,只是自己不便出口,就善解人意地替她說道:“嫂嫂放心,維哥哥年輕氣盛,公子哥們偶爾拈個花兒惹個草兒的,也是常有的事,嫂嫂不必多慮,維哥哥什麼時候不都是嫂嫂的人嗎?那一府之內,總還是嫂嫂說了算的。”
凌菡沅悽然地笑了笑:“妹妹,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知道?別人家的夫人奶奶也都是這麼過來的,我只是……只是阿維他從不曾如此待過我,我這心裡一時半會兒實在緩不過勁來。
唉!這偌大一片皇城之內,我也找不到誰去說,只有妹妹你,既是女人,又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看我這不知禮的蠢貨,早該上門來三叩九拜地謝過妹妹的大恩大德,卻無奈前些日子都在養身子,待身子好不容易養好了,又攤上了這些個煩心的事,就想著趁今日來謝妹妹,也有個說說話的人。”
沐冰藍連忙握住她放在茶幾上的冰涼小手,柔聲安慰道:“這是什麼見外的話呢!嫂嫂信得過妹妹,妹妹感激不盡;至於那什麼救命的話,再也休提。”
凌菡沅並不看她,只拈起一條絲絹來,在眼角沾了沾。沐冰藍這才注意到,她的睫毛上已經掛了幾點清淚,看起來楚楚可憐。
這麼一來,她反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轉念忽然想起方纔下人來報時,提到了凌菡沅的貼身之物,自然就是那枚香包了。
她便站起身來,口裡說道:“嫂嫂的東西,我差點兒忘了。請嫂嫂先坐坐,我去去就來。”
她拔腿剛要走,凌菡沅卻一把拉住她,仰起臉來淚眼汪汪:“妹妹不忙,我還有一句話想問。也許是句傻話,可我憋在心裡這些天,實在熬不下去了……”
她要問的這句話,顯然讓她十分難爲情,故而臉上迅速雲集起兩片有些病態的潮紅來。
沐冰藍只好坐下,柔聲說道:“有什麼話,嫂嫂只管問。”
凌菡沅將那條絲絹捏在手裡絞著,侷促道:“妹妹,我思來想去,阿維他變了個人,好像是自我病好之後纔出的事。要說這兩件事吧,原不該有什麼關係,要有,也該是我病好了,阿維他更加歡喜我這個人才對。
可這病也實在是怪,來勢洶洶的,任誰也瞧不出個名堂來,也難說就是因這病而起的禍。妹妹,我這病是拜你給治好的,怕是這全天下也只有你知道它是個什麼病了。”
沐冰藍見她如此愁苦,心裡萬分不忍。她的心裡忽然冒出一個頗有幾分瘋狂的念頭來——
如今她已沒有情魅咒在身,鄭修維的心當是再也收不回來的了。她年紀輕輕,也沒什麼大的錯處,怎能讓她就這樣守上一生活寡?
她生怕自己多思則優柔,乘著這一時激動,就脫口問了出來:“嫂嫂,這裡只有你我姐妹,並無其他人在,妹妹只想問嫂嫂一句話,嫂嫂若能如實告知,妹妹或能稍盡綿薄之力,爲嫂嫂排憂解難。”
凌菡沅有些不解地看著她,猶疑著說道:“請妹妹但問無妨。”
沐冰藍直看到她的眼睛裡去:“嫂嫂,你心裡真正愛的人,到底是維哥哥還是磬哥哥?”
一聽此問,凌菡沅頓時花容失色。她沒想到沐冰藍連她和容紹磬的事也已經知道了,當下張口結舌地瞪了她片刻,才俯下臉去,以雙手相覆,可憐兮兮一副再也無顏見人的模樣。
沐冰藍看得心下不忍,連忙勸道:“是我莽撞了,請嫂嫂不必多慮,此事是磬哥哥自己告訴我的,承蒙他信得過,我這做妹妹的,必不敢與他人妄議此事。”
凌菡沅聽她這麼說了,才慢慢把手從臉上放下來,只是一臉紅一塊白一塊的狼狽仍未消退,看起來狼藉一片,如同她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事。
她兩眼發直,有些失神道:“小王爺他……我愛不愛他又能如何呢?我是從小就許給了阿維的人……”
凌菡沅曾經是容紹磬的貼身小太監,想來她和容紹磬之間,是向來都慣作主僕之稱的,故而她口中的小王爺,就是專指的容紹磬了。
沐冰藍最聽不得這樣因爲訂親而錯失真愛的嗟嘆,忙握住她的手道:“嫂嫂但請直言,若嫂嫂一心只愛磬哥哥,我拼著不怕殺頭也要去求皇上爲嫂嫂做主,或許真能替嫂嫂求下這個情來也未可知。”
衍忱癡戀沐冰藍,此事天下皆知,所以沐冰藍平常最爲謹小慎微的,是要避免提起和衍忱有任何特別的瓜葛。她如今主動提出要爲凌菡沅去求衍忱,可謂兩肋插刀至極了。
凌菡沅也知道沐冰藍這份人情賣得極大,當下感激地擡起頭來,只是雙目中的悽惶無助,卻仍舊不減。
“妹妹如此有心,我真是無以爲報!我對小王爺……我也不知道。原本他是主,我是僕,縱然看著他儀表堂堂,我也從不敢有非份之想,可後來、後來……他既是我的主子,我又是冒名頂替哥哥進的王府,本就是戴罪之身,他要我的身子,我也、也不能不給……
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當初和他在一起,真有說不盡的風流快活,後來我哥哥偷偷差人送信給我,說某日夜間會派人前來偷接我出去,我還爲此哭了好幾天呢。
回到家鄉之後,鎮東王和我爹爹把酒言歡,說明我和阿維的婚約絕不更改,那時我心裡並不情願,卻也無可奈何。而後來同阿維完婚之後,他對我也是百般寵愛,尤其是我聽說……他是爲了我才轉了性子的……妹妹,不怕你笑話,因爲這一點,我對阿維更有一分舍不下扯不開的依戀啊!”
沐冰藍理解地點點頭。她雖然並未經歷過如凌菡沅和鄭修維這樣的事情,卻也能想象得到,當一個女人發現自己竟能令一個原本不近女色的男人單單爲了自己而癡狂,那種發自虛榮與自得的情感是難以比擬、更難以替代的。她對於鄭修維是獨一無二的,鄭修維對她,又何嘗不是世間僅有?這樣的男人所激起的女人的照顧欲、保護欲與責任心,大概是一種近乎母性的本能吧。
對於舊日情感的回想使得凌菡沅的臉色又恢復了先前的紅潤,甚至還透出幾分動人的嬌羞來。她又說道:“而且,妹妹,我不知怎樣說,阿維他……或許是因爲他曾經愛過男人的緣故,他和小王爺是不一樣的。他的溫存體貼,就是小王爺他……也不能相比。”
沐冰藍不禁苦笑。這倒未必同鄭修維好不好男色有關,而是容紹磬自小被管束得極嚴,和凌菡沅在一起的時候年紀也小,哪能比得上鄭修維這風月老手,極有情場的手段?
但她當然也不能把這話說出來,便只不動聲色地聽凌菡沅說下去:“可到了去年夏天,再見到小王爺的時候,我的心又亂了。我真沒想到他這般尊貴的王孫公子,竟會對我這小女子如此念念不忘,若說用情之深,阿維又未必及得上他了。”
沐冰藍暗暗搖了搖頭。歷來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正因爲不能和容紹磬在一起,凌菡沅才覺得跟他在一起恐怕又更好;她是不曾品嚐過和容紹磬名正言順地做夫妻、反由鄭修維充任那癡心郎一角的滋味,否則她說不定又要覺得容紹磬的用情不及鄭修維了。
但沐冰藍的這一番感想,只是一眨眼間的事,凌菡沅的一聲感慨,又把她從自己的思緒里拉了出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更愛誰。和阿維在一起的時候,我心裡念著小王爺;和小王爺在一起的時候,我又放不下阿維。爲了這事,我不知偷偷掉過多少眼淚。”
沐冰藍略爲點撥道:“可是現在……嫂嫂,恕我直言,維哥哥他……怕是又轉回頭去了,既然如此,磬哥哥恐怕纔是無可爭議的良人佳婿吧?”
這話不提還罷,說出來之後,凌菡沅的淚反倒更多了:“妹妹有所不知,自我那病好了之後,不但阿維他對我日益冷淡疏遠,就連小王爺也……在那之前,他還總是千方百計要給我傳書,求我相見,可現在……不但他那邊再也沒了動靜,就連我、就連我去找他,他也避而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