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鹿子驍。他從巨石上一躍而下, 滿臉驚愕的神情尚未及收起,口舌猶自僵硬著,說出話來磕磕絆絆:“你、你你你!小師妹, 你怎的變成了這副模樣!你的功夫呢?我的追魂逐魄十八喝, 以你的內力相抗, 根本不會傷到你呀!”
說到這裡, 他更進一步看清了蘇芷凝蠟黃的面容, 跌足頓道:“你不會半分功夫也沒了吧?這……這這,豈不是……你的魂魄已經(jīng)被震散了……”
第二個回過神來的是江勝雪。他猛地撲過去一把將蘇芷凝摟在懷裡:“你……芷凝……你……你就是冰藍?!”
蘇芷凝——沐冰藍,她軟軟地歪在江勝雪的懷裡, 並不擡臉去看他。只這一兩句話的工夫,她的生命就流失了一大半, 目光已經(jīng)有些渙散, 雖然仍是投向鹿子驍?shù)姆较? 看起來卻也不再瞪著他,而是昏昏茫茫地遊離在陰晦混沌的空氣裡, 再開口說話時,聲音也斷斷續(xù)續(xù)虛軟無力,字字都透出一股寒徹心肺的傷感來——
“魂魄散了……就、散了吧……反正……勝雪、他知道了我、我是沐冰藍,也是不會再……要我的了……”
這句話說到最後,一汪眼淚和鮮血, 同時從她的雙眼及嘴裡汩汩地冒了出來, 她的眼皮無力地合起, 像是再也不會睜開了。
江勝雪發(fā)瘋地嘶喊出來:“不!冰藍, 我要你!我要你!我怎會不要你呢?我們是夫妻, 冰藍,你是我的娘子!”
他扭頭看了看正蒼白著臉一步一步跌跌撞撞走過來的江行雲(yún), 淚水迅速遮蔽了雙眼,天地都沉沒在白茫茫的水光裡,浩瀚而冰冷:“冰藍,你是我的娘子,你不是我的大嫂,你是我的娘子!”
沐冰藍感到自己的魂魄正在碎裂成一片一片,像是輕盈的氣泡,列成一串冉冉上升。她想要沉墜下來,可是半點能耐也沒有,太輕了,太輕了,周遭的一切都比自己重,所有的東西——空氣,花瓣,草葉,藏在陰雲(yún)下人眼所看不見的一粒一粒的小水珠,全都在託著她,推她飄走,離開,永不回來……
她聽見鹿子驍在說話,彷彿近在耳邊,又彷彿被壓在幾千層棉被之下,隔在萬里雪花之外——
小師妹,不要,我不是要你死,我不要你死!你不是無論如何也死不了的麼?你年方八歲、半點功夫也沒有的時候就死不了,今日也不準死!你若死了、你若真是死在我的手下,我……我活著也沒意思,死了也沒趣味,我……我下輩子、永生永世,決不爲人,我做豬做狗,只求你不要死……
她所聽見的最後一個聲音是江行雲(yún)的。他的聲音飄飄渺渺,好像是寫在被水泡化了的紙張上的文字,一個個都起了毛邊,柔潤而模糊,含混不清。
他說:藍兒,你活過來!活過來!只要你活著,我便認你是我弟妹,否則你永遠是我的妻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
眼看沐冰藍渾身上下再也沒了半分活氣,江勝雪悲憤地發(fā)了狂,仰天大吼一聲,一把揪住鹿子驍?shù)那敖螅瑢⑺嗥饋恚硪浑b手掌舉起,就要向他的天靈蓋拍下來——
“先別殺我!”鹿子驍灰頭土臉地開了口,滿臉失神,雙目已經(jīng)無法聚焦:“小師妹還沒死,留著我這條狗命還有用處。”
江勝雪將他狠狠一扔,他就摔在了地上。
他坐在滿地泥濘裡,繼續(xù)說道:“這自然不是小師妹的肉身,小師妹的肉身一定在她師父那裡,她師父既有這將人的靈魂與身體偷樑換柱的本事,一定有辦法救她!至於她師父住在哪裡,你們還需我引路。”
江勝雪摟緊了毫無知覺的沐冰藍,吼出來的聲音都變了調:“那還廢什麼話?趕緊帶路!”
當下,江府的車隊分作兩處,江行雲(yún)隨江啓源夫婦火速返京,去報與聖上知道;江勝雪和鹿子驍則護送沐冰藍直奔蓮迦山。
沐冰藍此時氣若游絲,命懸一線,在趕時間的同時,又須得把這最後一口氣牢牢吊住,所以不能由江勝雪負於背上展開輕功日行千里,而必須坐在跑到極速的馬車之中,由鹿子驍扶穩(wěn),不令她五臟六腑太受顛簸,而江勝雪大多數(shù)時間裡則在發(fā)功渡氣,一刻不敢馬虎地護住她的心脈。
這傷是源自《□□天經(jīng)》,如何療治還需鹿子驍在旁指點。如此交談往來,偶爾能鬆一口氣的時候,兩個男人漸漸地也開始會自然而然地聊上幾句,三言兩語總離不開沐冰藍。這兩人本是不共戴天,此時卻齊心協(xié)力,儼然成了知交。
江勝雪曾有一次悶悶地問:“你最後對冰藍說的那些話……你既然喜歡冰藍,爲何還要屢次發(fā)難,意欲致她死命?”
鹿子驍看著沐冰藍毫無血色的臉,苦笑道:“我也不知是自何時起便喜歡上了她,一旦自己有所察覺,便已是不可自拔,回首不及。而她卻偏偏是這世上我最不願喜歡的人——
她是仇人之女,且從一開始就和我結了仇怨,對我只有憤恨,永不會喜歡上我,我只想逼自己重新恨她,騙自己她是這世上最可惡的人。
我真傻,是不是?我以爲這樣就能忘記她,殊不知這隻會讓她於我更加刻骨銘心。我越是忘不了她,就越是著急,越是憤怒,越是恨不能殺了她,以爲只要她不在人世,我便再也不用煩惱,也以此向自己證明我並不曾喜歡過她。”
江勝雪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
而鹿子驍心裡這隻被自己苦苦封閉了一輩子的匣子一旦被啓開,就再也合不上了。他紅著眼睛,繼續(xù)說道:“衍忱——你們的皇帝,他喜歡小師妹,天下皆知,且當時小師妹還只是個八歲孩童,那一見鍾情來得莫名其妙。
我曾暗裡探過他倆的命格,才知道原來小師妹是衍忱糾纏數(shù)世的戀人,他生生世世都不能忘記她,只是小師妹不知道罷了。
知道了這一層關竅之後,我便更加嫉恨衍忱——他父親原已奪了我父親的帝位,如今的他,本當換成我纔對!而他竟還和小師妹有過前緣……
那之後,再見到小師妹拼死保護他,我便更是咽不下這口氣!何況也是你們這該死的朝廷,將小師妹許配給你大哥,我惟有推翻衍忱,奪回帝位,才能搶到小師妹啊!”
江勝雪震動地看著鹿子驍,方纔他那一番話,他只聽進去了其中一句。
他喃喃地問道:“你說……冰藍和皇上,他倆是前世的戀人?”
鹿子驍?shù)乃季w被江勝雪這麼生生拉回來,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幸災樂禍地看著江勝雪促狹一笑:“怎麼?吃醋啦?哈哈!”
笑過之後,他又蕭蕭然嘆了口氣:“你放心吧,小師妹並不記得他,且再也不會愛上他,這是他倆的劫罰,今生今世,小師妹心裡只會有你一人……”
他注視著江勝雪,看見他臉上的緊張重又化開,溶溶漣漣全是柔情。他轉而想到沐冰藍命中那縱使找到真愛也必將錯失的詛咒,再同沐冰藍嫁給江行雲(yún)後離家遠走、換一副肉身轉來嫁給江勝雪這種種事端聯(lián)繫起來,便恍然明白了一切。
他不由慘然一笑:“小師妹對你用情至斯,你此生此世,也真不枉爲人一場了!不像我……”
他的語氣灰灰涼涼地黯淡下去:“我終此一生也休想得到她的心,即便奪到帝位,又有什麼意思?榮華富貴若不能換來幸福喜樂,也不過是一場過眼雲(yún)煙,到頭來只讓我淪爲這世上最悽傷無奈的孤家寡人,徒惹蒼涼罷了。”
江勝雪聽他這樣悲涼的感慨,心裡也酸酸的不是滋味,便說道:“你既能作如是想,待冰藍傷好之後,我也不爲難於你,你想去哪裡便到哪裡去吧。”
鹿子驍卻搖了搖頭:“你知道麼?當初小師妹被她蘇師父從我門中帶走,我無力阻攔,此後便只有時不時前去挑釁,若非借這比試的名頭,又叫我如何才能與她相見?可如今……將來她也不知還能不能復功,即便復功……呵!”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明知無望,再去糾纏又還有什麼意思?既如此,我也不知這剩下的一生該如何才熬得盡。既然橫豎都是沒什麼分別,你們把我投入天牢也罷,立時斬殺便更好,絕了我的一切念想,也算是給我個痛快。”
他們倆守著昏迷不醒的沐冰藍,左右也是吃不香睡不著,有空的時候便這樣聊著天。
幾日之後,衍忱派來的衛(wèi)隊趕了上來,隨衛(wèi)隊一同前來的還有幾名最好的御醫(yī),以及江行雲(yún)。
江行雲(yún)按照江勝雪的囑託,帶來了好些陰絕草以及其他藥材。江勝雪還記著當初沐冰藍交給他的回暖湯方子,也不知有沒有用。鹿子驍謹嚴思索一番,認定沐冰藍此次所受的傷,和惡靈反噬屬於同理,回暖湯即便不能有明顯效用,也不會起到反作用,儘可一試。
當即皇家衛(wèi)隊在前開道,下人們則按照江勝雪和鹿子驍?shù)姆愿溃咳兆龀鲞m宜的湯藥飯食來,由江勝雪一口一口哺給沐冰藍。如此一來,沐冰藍雖然仍舊不醒人事,臉上卻漸漸恢復了些人色,脈搏也比原先清晰了些,教江氏兄弟與鹿子驍都大大鬆了口氣。
先前沐冰藍身份揭曉之時便已受傷,事出突然,大家都顧不上多想別的,此時江勝雪與江行雲(yún)再相見,不免頗有幾分尷尬。江勝雪直到此時,才終於得能將自己當初如何奉皇命外出查訪靈慧公主下落而路遇沐冰藍,在不知她真實身份的情況下傾心愛慕,此後不得不忍痛割愛的情形一一說明。
說到最後,他坦言道:“大哥,我當初知道她是冰藍之後,悲恨已極,只怪她爲何成心欺瞞,害我泥足深陷。但其實便是在那時我也已經(jīng)明白,即便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誰,我怕是也要愛上她的……大哥,這一點,我不想瞞你,也騙自己不過。”
江行雲(yún)從始至終都只是聽著,面色蕭白,默不作聲。直到江勝雪說完,他才長嘆一句:“這真是造化弄人啊!誰讓我爲兄而你爲弟?倘若反過來,當初太上皇賜婚,怕是就將她許配給你了……誰又讓我不習武而專習文?否則當初出那一趟皇差的,怕就是我而不是你了……這真是天意,天意難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