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夾了一小塊鷂子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如今寒洲之所以能夠安然無恙的留在山田身邊,無外乎山田看重了他對國民政府內部情報的了解和精通,也看中了他高效而又雷厲風行的剿匪作風,有寒洲在,山田無論是清理國民政府安插的特務亦或者剿匪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因為寒洲對錦縣太過了解,幾乎到了門兒清的地步,畢竟在錦縣做了很多年的軍政一把手,掌握的情報消息,自是比其他漢奸諸如秦貴之流無法比擬的。
沒有寒洲,錦縣地區的關東兵想要剿匪亦或者清理特務,簡直就是無頭蒼蠅。
可重光跟山田不一樣,重光陰險詭精,自是看得清寒洲的價值和危險,可是他更看重了危險,所以容不下寒洲。
她慢慢悠悠的把桌上的鷂子肉吃個精光,其他菜品也一一品嘗,引來不少人的側目議論,議論最多的無外乎她周旋于蔣督統和溫家少爺之間,倫不清她到底是蔣督統的二姨太還是溫少爺的少夫人,那些人私下里說她情婦,水性楊花,甚至還有人罵她蕩婦,以前她或許覺得面上無光,匆匆穿過人流,如今無論他們說什么,她也不在乎了,反正她已經聲名狼藉了,有什么所謂的呢,或許過一陣子,她不僅會在錦縣聲名狼藉,可能會在全國都千夫所指,罵聲一片呢。
她吃飽了,慢慢擦了擦嘴,神情泰然自若中透著幾許高不可攀的矜貴,他們愈是詆毀她,她便愈發的從容優雅,似是想讓那些牛鬼蛇神自行退散,她讓小廝再給她做一份鷂子肉打包,隨后慢慢起身。
這時候,說書人退了下去,戲班子上了大廳中央的臺子,咿咿呀呀的唱曲聲傳來,她緩慢的穿梭在人群中,來到左側的鐘鼓前,經過鐘鼓的時候,修長的指微屈,錚錚的敲擊了兩下鼓面,指間夾著的小紙條瞬息便覆蓋進了鐘鼓一側的縫隙中,隨后若無其事的走了出去。
紙條上的情報信息,無外乎將蔣寒洲即將押運糧草前往奉天的線路時間等消息傳遞了出去,以及表明了蔣寒洲已經愿意配合她共同為共黨效力。
她之所以忽然愿意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倒不是她對任務上了心,而是希望在那些革命家的眼中轉變蔣寒洲的漢奸身份,希望為他爭取一個強大的后盾組織,一旦寒洲成了對革命有用的人,成為他們中的一份子,那么寒洲遇到危險的時候,便會多一個第三方的渠道支援。
以前,他總是保護她。現在,換她力所能及的保護他。
她吃飽喝足,叫了黃包車往軍部的方向走去,如今,她大張旗鼓的出現在公眾場合,溫錦懿沒有出現,亦沒派人來抓她走,只有一個解釋,他傷的很重,以至于連口令都無法下達。
那日在軍部,從出血量來看,他似乎就已經受了極重的傷,聽說那晚他被寒洲堵死在一間棚戶民宅內,遭到了速射炮的襲擊,雖然沒有被抓住,想來應該遭到了重創。
這些日子,她能夠暢通無阻的出行,便是證明。
所以她盡量把加冕儀式的時間往后推遲,推遲到下個月,給他足夠的時間清醒養傷,只要他身體恢復些許,便一定會有所動作。
黃包車緩慢行進,身后不遠處有尾隨的關東小兵,半監視,半保護的跟隨。
關東小兵之后,也有趙子龍委派的人。
停云視若無睹的在軍區下了車,拎著打包的鷂子肉往軍區大門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遠遠看見一個穿著黑色大襖的男人守在門口。
男人一看見她走過來,眼前一亮,快步向她走來。
便有關東小兵忽然伸出手,攔在了停云身前,唯恐男人靠近。
男人連忙說,“舒小姐,舒小姐,我等你好些天了,今兒個終于讓我等到了,我是武漢律家的人,有人托我給您一封信。”
聽聞武漢律家的名號,停云凝了凝神,示意小兵放行。
那人瞧著眼熟,停云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男人從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抹著眼淚說,“律大小姐說如果她遭遇了不測,就讓我把這封信親手交給您。”
停云張了張嘴,“律小姐不是幾個月前……”
“大小姐幾個月前被炸傷,但僥幸被蔣督統所救,但是不久前……”男人拿著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死在了溫錦懿的手中,是溫錦懿親手開槍殺的,他沒炸死大小姐,發現大小姐還活著,就開槍把大小姐打死了。”
停云只覺得全身徹頭徹尾的涼,她緩緩拿過那封信,看著男人疲憊的面孔,忽然想起了他的身份,“你是律家瑯東皮革廠的廠長,我以前教書的時候在律老爺的辦公室見過你。”
男人連連點頭,“前陣子老爺聽說大小姐被炸死,老爺悲痛之下大病入院,大夫人和二夫人寸步不離的照料,身體剛好轉一些,又聞斯祈少爺入獄,老爺急著要從武漢過來,誰知大少爺在上海那邊也出了事,老爺只得先趕到上海,我便陪同大夫人從武漢來到錦縣尋找斯祈少爺和大小姐尸骨,是中野先生接待的我們。”
男人似是說到了傷心處,“大小姐太癡情了,被那個無情的男人利用完就拋棄了,我們來到錦縣以后,在中野的引薦下見到了蔣督統,蔣督統讓我們見到了死里逃生的大小姐,大小姐……大小姐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毀了,她毀容了,大夫人驚嚇過度病倒了,大小姐唯恐大夫人再受刺激,就差人把大夫人先送回武漢,并答應大夫人會把斯祈少爺救出來。許是大小姐料到了命不久矣,就寫了一封親筆信說她如果死了,就讓我把信親手交給您。雖然蔣督統厚待大小姐,但蔣督統不肯放過斯祈少爺,連中野先生的建議都不聽,斯祈少爺到現在還在獄中關著。”
停云默默的聽著,輕輕頷首,隨后緩步進入了軍部里。
二樓的辦公室內,山田坐在書桌前聽電話,停云緩步走進去,推開了窗戶,驅散了屋內混沌的鐵銹氣息,她按照慣例將醫生開的藥都安排好,倒了開水,將藥片包在紙巾上放在山田的桌上。
隨后拿著鷂子肉去后勤處的廚房讓小兵熱了熱,山田喜歡吃米飯,她便又讓小兵盛了一碗米飯,款款端著托盤回到辦公室,將肉也放在山田辦公桌前。
隨后出去端了一盆炭火進來放在山田的腳邊。
見他還在聽電話,她便將書桌上的鋼筆吸附飽滿的墨水,擱在筆架上,桌上的信紙沒幾張了,她轉身來到一側的儲物箱前又拿出了兩沓信紙,剛轉身,便看見山田微笑望著她。
停云笑說,“信紙沒有了,我再拿點。”她把信紙攤開放在桌面上,一切都準備好了。
山田盯著她許久,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說,“舒小姐真是蕙質蘭心,溫柔體貼,像是冬日的棉襖一樣,讓人暖和。”
停云笑著從他掌心抽出了手,順勢拿過熱水杯和西藥,“藥片都撥出來了,加上消炎藥、退燒藥還有零零散散的藥片子,一共要吃十幾顆呢,少佐還是先把藥吃了,我給你從聚福樓打包了一份鷂子肉回來,我可喜歡吃了,少佐吃了藥嘗嘗。”
山田笑著應了她,仰頭喝了藥,隨后嘗了口鷂子肉,眉頭緩緩皺了起來,隨后又緩緩展開,大笑道:“果然不錯!很有嚼勁兒!哈哈哈!”說著,他扒了兩口米飯。
停云笑說,“我自幼喜歡吃鷂子肉呢,這些日子發現聚福樓的鷂子肉,吃起來真是不錯,有小時候的味道。”
“喜歡吃,我派小兵天天給你送鷂子肉來!”山田開懷道。
停云說,“那可不行,奉天那邊來了人,可不能讓人知道少佐在小女兒面前費心思,有損少佐的威嚴,我想吃的時候,就自己去了,少佐派了那么多人保護我,還不放心么。”
山田說,“對于舒小姐,派多少人保護都不放心。”
停云便笑,“加冕儀式當天晚上的慶賀宴,少佐一定要讓我吃個痛快,咱們把地兒定在聚福樓怎么樣?在聚福樓擺個滿漢全席,鷂子肉做主菜如何?!”
山田想了會兒,深以為然的點頭,“滿漢全席……這個注意不錯,就按你說的辦。”
停云伺候山田用完餐,見他有公務要辦,便轉身來到鋼絲單人床邊的躺椅上坐下,這些日子,她總是如乖巧溫順的貓那般,棲身在山田的身邊,看著百合、蔣寒洲以及重光輪番的進來匯報事情,有無關緊要的,也有十分要緊的。
這三人每次進來的時候,都會不經意的掃她一眼,眼神各異,神情萬千。
停云坐下后,這才不急不緩的拿出了那封信,遲疑的,緩緩打開,信封里裝有三張信紙,密密麻麻的六面字跡,律娉婷的字跡很恣意灑脫,亦如她的人,停云默默地看著,越看臉越白,越往后看,睫毛顫抖的越厲害。
最后一張紙上是人員名單:朱瑞安、蔣震天、蔣寒洲、溫茂、唐婉如以及一些她不認識的其余六個人。
胸悶的無法喘息,她又仔仔細細將信件的內容從頭到位的看了一遍,眼淚一滴一滴的滴在信紙上,幾乎只是瞬間的心思,她改變了報復他的方式,她不打算利用山田的兵力對溫錦懿進行圍剿,她有了其他更痛快的方式為她的兒子和家人討回公道。
“舒小姐,是有什么苦惱嗎?”山田察覺到了她的異常。
停云面無表情的將信收了起來,唇角漾起微笑,“夜風太涼,雪粒子迷了眼呢。”她起身關上了窗戶。
山田臨睡前,似是有了幾分閑聊的興致,于是兩人在閑聊中敲定了加冕儀式的時間,細細算來,應該是蔣寒洲離開的前一周。
這幾日山田都起的很早,由重光陪同帶著那名奉天來的士官外出審查機密要緊的事情,停云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陽光灑滿了躺椅,她腰酸背痛的站起身,先是將房間收拾了一番,隨后洗了一把臉,利落的挽了一個發髻,今天可以去練練車了。
這樣想著,她來到外間的走廊上,好些日子不見陽光了,金燦燦的暖,她下意識揚起臉,唇角揚起微微的弧度,讓那溫暖滿滿的灑在面容上,深深吸了口氣,連空氣都是陽光的味道。
腳步聲由遠及近。
停云微微側目,忽見蔣寒洲從樓梯拐角處走了上來,他微微低著頭,深深思索著什么問題,似是忽然察覺到前方有人,他一抬頭,便看見停云笑吟吟的望著他,他微微怔了一下。
“蔣督統……”停云大大方方的叫住了他,剛要說話。
蔣寒洲忽然調頭就走,大步離開拐彎下了樓。
停云微微一愣,怎么……為什么……對她忽然這么冷淡了?前些日子還到處堵她,這些日子反而對她冷淡下來了,好像自從上次她委婉地拉攏他以后,他便開始處處躲著她了,好幾次,目光剛接觸,他便移開了,今兒個兩人正面遇見,他居然調頭就走了。
他不是來找山田的么?就因為她站在走廊里,便不找了?
停云眉目黯淡了下去,果然……他是不想走這條路的吧,或許他覺得跟隨山田更有前途……
此時,蔣寒洲三五步下了樓,站在樓梯拐角處,貼墻而立,見停云沒有追上來,他方才將手按在胸口,按住了狂跳的心臟,完了……完了……
他寬大的手掌按在臉上,完了……完了……
蔣寒洲……你完了……
他抿了唇,又不是什么少男少女,活了二十多年,從他手上過的小姑娘保守估計也有數十個了,按一年兩個的效率來看,也有一二十個了,還不算那些按月算的,怎么說也是情場老手了,怎么還會像什么少男一樣的緊張……
哪怕是他十五歲那年初嘗男女情事,也沒有這么緊張過。
他低低咒罵了一聲,緩緩放下了覆蓋在臉上的手,便見整張帥氣英俊的臉通紅通紅,他竟然漲紅了臉……
為什么會臉紅!他第一次睡女人的時候,也沒臉紅過,活了一大把歲數了,情場上的老手,居然會臉紅,這是瘋了么?
完了……
又不是沒睡過她,細細算來三年前,他沒少睡她,她身上哪里有胎記,哪里有傷疤,甚至她身上什么味道,他都熟稔于心,都這么熟了,睡也睡過了,蔣寒洲,你還臉紅個什么勁兒……
他暗自深呼吸。
“蔣督統,你站在這里干什么?”停云端著火盆從樓上下來,忽見蔣寒洲站在二樓的拐角處,便不解的問了句。
“嗡”的一聲,蔣寒洲的臉瞬間又紅了,他忽然淡了眉眼,步子一邁,三五步跳下了二樓的樓梯,大步而又匆匆地離開了。
又是調頭就走。
停云怔怔的站在原地,看來,上次拉攏他的事情,果真讓他很介意,以至于開始排斥她了么。
蔣寒洲快步往軍部外面走去,完了……完了……真的是無法面對她,這是怎么了?
以前恨不得時時刻刻都想看到她,看到她恨不得立刻撲上去,恨不得將整顆心都剖給她,可是現在……為什么連看她一眼都要閃躲……別說剖給她心了,連跟她說句話的勇氣都沒有,連心都不敢給她看了。
只要發現她的目光看了過來,他便有種驚心動魄的緊張感。
若是像今日這樣正面遇見,心頭的緊張和窒息感讓血液倒流,只覺得臉上滾燙滾燙的爍感,這種強烈的緊張讓他慌張不已,以至于根本無法面對她,只有轉身離開,仿佛才能呼吸安穩。
完了……
蔣寒洲你這是怎么了……
他單拳抵在緊抿的薄唇上,眉頭緊皺,似是無論如何都想不通,這種情況持續好幾天了,若是一直這樣下去,那他不就永遠接近不了她了么?
他這是對她產生了什么恐懼感么?本是要去偽軍軍部的,走到一半,還是選擇去找蕭澈,這小子慣是細心,或許能幫他分析一下,這究竟是什么情況。
他去了聚福樓,不見蕭澈,便又去了蕭府上找他,此時,蕭澈正在睡覺,蔣寒洲硬生生的將他從床上拽了起來,把自己這種奇怪的現象跟蕭澈說了一遍,讓蕭澈幫他分析。
蕭澈睡袍垮至肩頭,露出脖頸上曖昧的吻痕,一看就是昨夜縱欲過度,大白天的補覺來著。
蕭澈昏昏欲睡的撓了撓頭,“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于是蔣寒洲將這兩日如何緊張,如何不敢跟她對視,如何看到她就想調頭走開的奇怪現象又跟蕭澈講了一遍。
蕭澈眉頭緩緩皺了起來,似是漸漸清醒了過來,目光詫異的落在蔣寒洲認真的臉上。
“我說寒洲……”蕭澈驚詫的望著他,“你該不會……不不不……這該不會是你的初戀吧……你小子該不會第二次發育了吧!”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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