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時三刻,十六條輕裝疾靴的黑衣大漢;十六把明晃晃的短柄鋼刀;十六支熊熊燃燒的火把,一齊飛速的向小石橋快步移動,立刻就將黑影圍在了核心。
火把發出的閃閃紅光,照在十六張痛快、威風、忽明忽暗的笑臉上。這些笑臉中,有的嘴角裂開,有的露出一口口陰森森的白牙,就仿佛戴了一張張狡猾、殘忍的面具。
一切對于黑影來說就像是場噩夢,他枯瘦的臉因恐懼而扭曲、變形,因為他知道這場噩夢將永遠也不會有醒來的時候。
十六支火把后面鉆進來三個人——朱大為、謝京、萬開山。
朱大為半睜著兩只紐扣眼,緊閉的嘴角大幅度的傾斜在肥肥的下巴上,如果的他的鼻子還長出一點,那便是只活脫脫成了精的老狐貍。他隔著半張眼皮,若有所思地看著黑影手腕上插著的半把飛刀,似乎有一絲不忍,心里好像在想:“我們是不是太殘忍了一些?”
謝京則完全沒有朝黑影看,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把長劍——君子劍。君子當然不能做太殘忍的事,他說話的聲音也很平和:“沒想到是你,沒想到啊!沒想居然會是你啊……”他不停的嘆氣搖頭,看樣子他似乎對黑影的失敗感到非常惋惜……
忽然!刀光一閃,血光乍現,半截手臂凌空飛起,一陣金屬破空之聲隨之在黑夜中突響--又一枚袖箭從斷臂下破袖而出。由于斷臂先前已被刀鋒削落,所以從斷臂下發射出的袖箭也失去了準頭,只能含恨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中。
原來,這黑影的左右手臂下各藏著一個暗器機簧。現如今他的右臂被廢,左臂也被人砍斷,剛才最后垂死的一擊已將他的希望完全破滅!此時的他面如死灰,閉上眼睛放棄了抵抗。
謝京看著萬開山,明銳的目光中透露出贊許之色,緊接著眼角一掃,用沒拿劍的那只手,指著黑影歷聲喝道:“搜他的身,關進地牢!”
這里沒有光,也沒有窗戶,太陽的光線與這里永遠絕緣。這里雖然不是墳墓,但卻像個墳墓,墳墓里有個不是死人,卻又像個死人的人。這人的呼吸已極微弱,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氣,舍不得一下子就將它吞吐完。偶爾會有幾滴頑固的地下水自石壁頂端滴下,冰涼的水滴濺在奄奄一息軀體上,令他感覺到:自己似乎還沒有死透。
墳墓一角的石門被打開,謝京擒著火炬從石門外走進了這間墳墓般的地牢。
地牢中間豎著個火盆,謝京將火炬扔在火盆里,盆里的燃料頓時兇猛、旺盛地燃燒起來,閃耀的火光將整間地牢都染成了嫣紅色。火盆后面是張鐵架,快死的人就被鎖在這張鐵架上,這人垂著腦袋,他全身上下都已經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肉,到處都粘滿了血污。在火紅的光線中,他看起來即凄慘又可怖,鐵架周圍擺著的一些五花八門的刑具,想必他都一一試過。
謝京從這些各式各樣的刑具中揀出一條鋼鞭,卷了起來,把這人垂下的腦袋上下左右地撥弄了一遍,又將他從頭到腳的粗略看了看,然后問道:“高先生,你還沒死吧?”
謝京的聲音在空曠的地牢里嗡嗡作響,鐵架上的人竟好像真的死了,一點動靜也沒有。謝京于是彎腰端起地上的一盆涼水,照著鐵架上的人打頭兒一潑,嘿嘿笑道:“高先生,醒醒,有人來看你了。”
鐵架上的人正是謝京的帳房先生,那個姓高的小老頭。冷冰冰的涼水令他頓時從惡夢中驚醒,可醒來后卻發現實比夢境更加可怕。他痛苦**著,冷水流過他滿身的傷口,落到地上時竟成了紅色的血水!
謝京冷冷道:“我知道你現在想快點死,不過在你死之前,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你,希望你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
高先生看著謝京,痛苦地點了下頭,死亡的誘惑對他來說遠比生存要大得多。
謝京問道:“你到底是誰,為什么要殺我?”
高先生道:“你又是誰?你真的是謝京嗎?”他的聲音因身體上的疼痛而變得模糊不清,每說一個字,都會牽動他的傷口,發出的語調就如同地獄里冤魂的低訴。
謝京又問:“我不是謝京是誰?”
“君子劍,你真的是個君子?十年前你可不是,你無論是個什么東西,都不可能是個君子, 哈哈……”如果說剛才是低訴,那么此時就是在撕心裂肺的詛咒!
那如同來自地獄般的詛咒,令謝京冷不經地打了個寒戰。十年前他絕不是個好人,他一直都不是個好人,更不是君子。他突然露出極其惡毒的目光,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緩緩道:“夠了!我不想知道你是誰,為什么要殺我,就算知道了也沒用,你反正非死不可。我還有事情要問你,你的回答一定要讓我滿意,我會給你個痛快。否則,否則我一定不會那么快了結你,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頓了頓,又接著道:“哼哼……我可是答應過要養你的老啊,高先生。”
謝京擺出一副陰側側的摸樣,他將那截鋼鞭放回原位,然后在鐵架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問道:“高先生,你來此八年了,為何要等到現在才動手?”
高先生吃力地將腦袋擺正,略略吐了一口氣,道:“老夫武藝太過稀松,能用的手段除了那幾個至寒的鑌鐵箭頭外再沒別的法子,所以我只有一次機會,如若殺不死你,我也跑不了。”
謝京點點頭,他一直就是個謹慎的人,他絕不會給高先生第二次機會:“這次怎么又突然變得有把握了呢?”
“因為那個夏公子,這八年來凡是經過此地的武林人士,都會跑來和你們結交,只有這個夏公子例外。”高先生強忍著劇痛,道:“我想,就算沒機會出手,試探一下也無妨,于是便殺了那兩個武師,為的是把你們的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
“原來如此,我說怎么他一來,我家里就連死了兩個人。”謝京又道:“我自認為我的布局并不高明,而且破綻百出。原本也只是想要試試你,看你會不會露什么馬腳。我放出話來說請了殺手去對付那個姓夏的年輕人,其實也是為了讓你以為我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他那里。縱是如此,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何這么容易就上當了。”
高先生道:“我只有一次機會能殺你,我等了八年,我等不及了。昨晚見你吐得死去活來,所以我打算賭一賭,我實在不能再忍,再忍下去我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謝京了解這種感受,這世上最大痛苦的事情莫過于忍耐。你若在很小的時候被比你大很多歲的人欺負,那么你必須要等到長大后,等到你有足夠的力量后,才能一血前恥。可在成長期間的你必須要學會忍受,而且內心還會一直籠罩在被人欺負的陰影下。越王勾賤之所以臥薪嘗膽,是因為苦膽的苦澀遠不及他內心仇恨的痛苦!這世上的許多事不是在忍耐中爆發,就是在忍耐中崩潰。當然也可以選擇寬恕,這種選擇最偉大,同時也最困難。懂得寬恕的人并不多,謝京和高先生都不是這種人。
謝京的臉色慢慢變得平和,他站起來長嘆了一口氣,轉身對高先生說了最后一句話:“我要問的已問完了,馬上就會叫他們給你個痛快,誰讓我為刀俎,你為魚肉呢。”謝京頭也不回地走了,他不喜歡來這里,每次來他都希望快些離開,離開這該死的鬼地方,越遠越好!
石亭外,遠望大江,濁浪排空,天際連波,洶涌;近觀碧草,響竹聽風,綿雨如絲,輕柔。石亭里,玉盤珍饈,金樽清酒,吳姬香澤,迷醉。
謝京已很久沒有醉過,這回他想醉卻怎么也醉不了,謝京不醉,其他人也不好意思醉得太快。
“大哥我要罰你一杯,昨晚這么大的事都不叫上我們,叫做兄弟的臉以后往哪擱。”老二混江龍倒了一大碗酒,捧在謝京面前,道:“杯子太小,就沖這一點,大哥你當浮一大白。”
“二弟不必如此。”謝京接過酒碗,毫不含糊,一口悶到底,之后便將昨晚的情況粗略講了一遍。
豫亮聽完謝京所述的經過后,忽然道:“聽底下的人說,前天夜里有人看見這小老頭和姓夏的在一起喝酒,他們會不會有什么關連?”
謝京問:“哦,他們喝酒時都說了些什么?”
“這倒不得而知,那晚他們喝酒處,那家小面攤的老板也不知去向。”豫亮道:“大哥你可問過這小老頭,是否與姓夏的有什么關系。”
謝京無奈地擺了擺頭:“我當時也想這么問,但是這問題的答案只能靠我們自己去弄清楚。如果高老頭說他們是一伙的,有可能是在挑撥我們和那姓夏的年輕人為敵。如果高老頭否認,又可能是在保護他,讓我們放松對他的警惕。所以我沒有問,我想他們要真的是一伙的,那個夏公子現在應該會有所舉動。”
“嗯……大哥說的有道理。”豫亮點點頭:“我們應該想想辦法摸摸他的底。”
一邊的朱大為這時插過來:“前天晚上,也就是老七說的那個晚上,我同三哥還有老黑去杏花樓喝花酒,正好見到那個姓夏的年輕人站在杏花樓對面。這小子兩眼發直地盯著門口的幾個小妞,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居然讓老黑給鉆了空子,把他狠狠的教訓了一頓。”他又壓低了嗓子:“我們是不是可以……”
“真的?哈哈……年輕人終歸是年輕人,來來……喝……”謝京突然眉開眼笑,又看了看豫亮,賊兮兮地道:“我可沒說你,這招對你肯定半點用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