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抿了抿嘴唇,臉上一副饒有興致的表情,笑著問他:“云一共有五朵,卻不知公子你看上了哪一朵?”她這當然是在明知故問,夏紅葉道:“你這一朵。”女人睜大眼睛,故意裝成很吃驚的樣子,吃驚地道:“你要摘我!”
夏紅葉道:“是。”女人道:“你沒有弄錯?”夏紅葉道:“沒有。”女人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就好像突然掛了個秤砣,冷冷看著他:“你想摘我,你打算怎么摘我?”夏紅葉想不出,只好說了句:“不知道。”女人冷哼一聲,板著臉道:“不知道?你難道指望著我反過來教你?”
夏紅葉居然點點頭:“你一教,我當然就會了。”女人冷笑道:“看不出來你臉皮倒挺厚的。”夏紅葉道:“哦。”
女人又道:“臉皮厚并不是什么壞事,臉皮厚的人至少比較容易開竅。”夏紅葉道:“你喜歡臉皮厚的人?”
女人略微笑了笑,沒有做答,卻問他:“你知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夏紅葉皺了皺眉,搖了搖頭。
女人接著再問:“你知不知道我爹媽是誰?”夏紅葉只好接著搖頭。
女人又問道:“那你曉不曉得我家住在哪里?”夏紅葉更加不會知道,女人登時一拍矮幾,臉一刷,狠狠瞪著他,狠狠道:“你既不知道我叫什么,也不清楚我爹媽是誰,又不曉得我家住哪里,怎么去提親?你難道當我是個野女人!當我是從路邊揀來的!”她剛才還左一個公子,右一個公子,現在卻“你你你”的完全沒將夏紅葉放在眼里,仿佛只要一看到他,就會窩一肚子鬼火。
但她說的每句話都非常有道理,夏紅葉沒法反駁,他等女人冷靜下來,才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女人眼睛里似又冒出了火星子,冷冷道:“現在才想起問我的名字,已經太遲了,我偏不告訴你。”夏紅葉閉上了嘴,女人接著道:“你知道想摘我的人有多少?”夏紅葉只好聽她往下說,女人用手指著北方,大聲道:“想摘我的人從這里一直可以排到江南,這么多人我都沒看上,憑什么要選中你?你以為你自己是什么人?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
夏紅葉的瞳孔又開始收縮,先前的自卑又涌上來,握刀的手開始收緊,冷冷道:“我不是什么人,也沒什么了不起,但你這個人,我絕對是要定了。”女人歷聲斥道:“你做夢!”夏紅葉再度站起來,沉聲道:“我別無選擇,你別逼我。”女人不甘示弱,跟著赫然而起,身軀前靠,直直盯著他道:“那好,有本事的,索性一刀把給我殺了,如果不敢,你就是龜孫子王八蛋。”
夏紅葉道:“放心,我不會殺你。”他用近乎透明眼光殘酷逼視著女人,陰冷地笑道:“我突然想到一個法子,我保證這法子你一定會讓你滿意,也會讓你的爹媽滿意。”
女人被他看得從頭冷到腳,忍不住一個哆嗦,仿佛一下子掉進冰窖里,她略略顫抖著道:“你打算怎么對付我?”夏紅葉垂下頭,注視著自己手里的刀,緩緩道:“我配不上你,可一定會有別人配得上你,你不怕死,不見得別人就不怕死。”
女人驟然動容,失聲道:“你……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夏紅葉道:“你剛才不是說想摘你的人可以從這里一直排到江南?這些人當中一定會有幾個人配得上你,我只要找出一個貪生怕死的,把你嫁給他,再逼他去問清當年的事,他問清了之后自然就會對我講,依你看,我這個法子好不好?”女人滿臉錯愕,顫聲道:“你簡直是瘋了。”
夏紅葉冷笑道:“你說的沒錯,我本來就瘋了,無論多么瘋狂的事,我都能做得出來。”女人仿佛被人給抽了一鞭子,大叫道:“你想也別想,我寧愿去死。”夏紅葉冷冷道:“你想死,誰也攔不住,隨便你什么時候死都可以。”他說完便閉嘴,冷冷看著她,殘酷的眼光仿佛在告訴她:你不是想死嗎?那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會怎么去死。
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女人還年輕,她怎么可能舍得親手去了結自己這條命,但夏紅葉確實不像在開玩笑,她怔怔的,木然看著他,半個字也說不出來,這回她是真的被嚇呆了。
夏紅葉又冷冷道:“你既然舍不得去死,從現在開始,最好還是乖乖按我說的去做,老老實實地跟我走。”女人一咬嘴唇,再次大叫道:“你是不是個男人!”夏紅葉淡淡道:“難道我不是?”女人道:“你若是個男人,就不應該做這種禽獸不如的事。”夏紅葉“哦”了一聲,靜靜問她:“我應該怎么做,才能算不是個禽獸?”
女人道:“殺了我,痛痛快快,一刀殺了我。”夏紅葉眼中一道利光閃過:“好。”他俯下身,突然拔出自己的刀,刀光一閃,“朵”的一聲,刀尖釘在了幾案上,接著握刀的手松開,人慢慢站直,看著女人,慢慢道:“殺了你對我一點好處也沒有,你想死,自己動手,刀就在這里,我這把刀很快。”女人凝視著他立在幾上的刀,眼睛頓時發了光,她突然興奮得像個剛剛領完壓歲錢的孩子,將夏紅葉的刀拔起來,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細細地看。
她欣賞了很久,才長吸一口氣,喃喃道:“這把刀能殺死黑道盟主,那定然配殺我了,我今天死在這把刀下,也算不枉。”說罷刀鋒回斫,架住自己粉嫩白皙的脖子,沖夏紅葉凄然一笑,眼光閃動,亮如明星。
夏紅葉的心在往下沉,女人的笑凄切而蒼涼,卻象即將消逝的流星。
凄切與蒼涼一瞬間竟透出一股燦爛的光輝,這是流星將要變為飛灰的前兆,這是流星消逝前,最美麗最輝煌的一剎那。
女人的手動了動,刀鋒已割破薄薄春衫,再割下去,就是脖子上的血管。就在這時,夏紅葉的手也跟著在動,這把刀本來就是他的,他的手一動,刀立刻又回到鞘里,女人總算沒有變成流星。
夏紅葉胸口起伏,鼻息沉重,用低沉的嗓子,嘶聲低吼:“你瘋了,你才是真的瘋了。”他突然縱聲大笑,笑聲既瘋狂又痛苦,他想起了自己卑微刻骨的童年,想到了在山谷里魔鬼般的十四年,又想起殺謝京和歐陽缺那兩個緊張的夜晚,此時的他就象一座積壓了很長時間火山,猛然間爆發。
大笑過后又是沮喪,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失敗,女人不惜去死,他還能拿她怎樣?
女人面無表情,眼睛里卻逐漸顯露出同情,但這同情就象針一樣,已刺破夏紅葉冰冷的外表,觸及到了他內心的脆弱與卑微。
夏紅葉面目又開始扭曲,女人眼睛里的同情,在他看來,就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憐憫,是活人對尸體的致哀。
他無法忍受女人的目光,轉過身,慢慢走了出去,地上的涼席在他腳下斷裂,腳印深深嵌進土里,就象是被人用刀一刀刀刻上去的。
小島八面環水,他能走到哪里去?
夏紅葉根本就沒有去想,他現在只希望能暫時避開女人的目光,他得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得逼著自己去默默忍受。
但他同時也忘了另一件事,笑面金剛還在幾案上,還在女人那里,他并沒有帶出來,等他意識到這一點時候,整個人頓時清醒過來,一清過來就怔住。
因為遠處的湖面上忽然劃過來幾艘小船,他跑到高處四面望了望,只見小船分八個方向劃過來,不多不少正是八艘。
夏紅葉不及細想,立刻回到帳篷處,一睦之下,佛像和女人都已不在。
女人原先座位下面開了個洞穴,洞穴黑黑的,看不見底,她顯然就是帶著佛像是從這里走掉的。
夏紅葉正要跳下去追,轉念一想,又停步不前。
通道多半已被堵死,他一跳下去很可能會被卡在里面,若是上面再來幾個人,丟下點什么要命的東西,那他就算不死,只怕也得掉一層皮了。
湖面上劃來的八艘小船,目的肯定是來接應女人,女人看來早已打算從水下面游走,那這條通道肯定也是通往水底下了。
但到底是從哪個方向通水底,他沒有跳下去,當然無從得知,接應船一共有八艘,女人會游向哪一艘船他也無從得知。
女人剛才是刻意在和他言語兜圈子,為的就是讓他松懈,為的就是趁機拿了佛像借水而遁。
夏紅葉原本以為自己會很著急很生氣,卻發現腦里子現在竟完全是空的,他什么都沒了,銀票和佛像全被女人贏了去,此時的他會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實在很難用文字描述,他輸得實在很干凈。
他走出帳篷,帳篷在小島最高處,從這里能將湖面上的八艘小船盡收眼底,小船皆停在距離小島四百步開外,輕功再好的人,也不能平白就這么飛過去。
就算跳到水里面去游,他也不可能將自己分成八個,一頭一頭地同時去追。
沒過多久,只見在正北邊的小船下面水波搖晃,倏忽間連著冒出兩個人頭來,女人和青青。
兩人剛冒出水面,立即就甩了甩被水流中散開的長發,就象一大一小兩條**的美人魚在水中舞動身姿。
兩條魚顯得愉快極了,先后爬上小船,青青從懷里取出一塊防水的油紙包裹,將里面銀票和地契拿出來沖夏紅葉站的位置使勁搖擺,女人也取出才得手的笑面金剛舉在空中輕輕搖晃。
夏紅葉只能像呆子般看著,看著八艘小船慢慢劃走,看著女人**閃著水光的妙曼身姿逐漸遠離,逐漸消失在陽光下,消失在湖面的盡頭。
湖面慢慢又回復平靜,風依舊涼爽,夏紅葉的魂仿卻佛已被涼風給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