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秦鐵子一案的來龍去脈搞清楚后,許楚就取了第二份案宗翻看起來。
因為在她思索之時,蕭清朗已經將關于彭寧氏殺夫的案宗看完。他素來過目不忘,且看案宗跟各處卷宗都是一目十行,自然要比許楚快上許多。
待看到仵作以銀針試喉,發現銀針變黑,而后斷定彭寧氏的丈夫彭義光是中了砒霜而亡后,許楚不由得眉頭緊皺。
她沒有開口,直接翻到彭家人證詞那處,見其上赫然寫道,死者彭義光是在用過晚飯回房后突然死去的。據說,他死前曾說過頭痛難受,可未等彭寧氏讓人去請大夫呢,他就一命嗚呼了。
后來仵作驗看后,說其是中毒而亡。在聯系到他整日的飯食都是與家人同桌而吃,唯有晚飯時候他讓彭寧氏為他做了一碗花生糊,是旁人不曾沾染的。
也就是,如果他真是中毒而死,那問題肯定是出在了那碗花生糊上。
后來官府查明,那花生糊從研磨到泡制,皆只過了彭寧氏一人的手。如此一來,她自然就成了最可能下手害人的兇手了。
不過因為一則是無法查明彭寧氏所下的砒霜從何而來,二則彭寧氏也抵死不認毒殺親夫,甚至為證清白在大堂之上險些自戕而死。所以此案,縱然幾經波折,卻依舊未能落定。
錢縣令雖然官職低微,可在案件之上卻素來嚴謹。他斷案倒是推崇疑罪從無,若無確鑿證據,絕不會憑著感覺跟幾句指摘而定誰的罪行。
雖說是如此,可那彭寧氏被趕出彭家后,就日日受人唾棄,她也幾次上衙門喊冤。奈何,流言如虎,傷人于無形,除非破案,否則衙門也沒辦法為她做主。
“大人,不知當初為彭義光驗尸的仵作,可還在本縣?”許楚放下一應卷宗,肅聲問道。
錢縣令點頭說道:“自然是在,他是屠戶出身,不過因為惹了些麻煩,鋪子被收了。所以這些年就一直以幫人驗尸收斂尸體為生。”
蕭清朗見許楚對那名仵作生了興趣,不由得一笑,將手指敲打著的一份卷宗遞了過去。
他開口說道:“那仵作姓馮,為人兇蠻,曾因為口角將一位買肉的老婦打成重傷。后來老婦人一家上告,他為私了就將鋪子變現,賠了對方一家,使得那老婦人家中之人撤了狀子。傾家蕩產后的他,沒有別的路可走,又不愿去做苦力,所以就做了仵作。”
說完,他還淡淡一笑,似是回憶起了許楚曾經的模樣。當初,初見之時,她對自己還十分冷淡,甚至猜出自己身份后,也未見態度緩和。
那個時候,他一度覺得,自個在她眼中,大概還不如一具尸體重要。至少,她在看到尸體之后,眼神中會有情緒起伏,甚是在解刨尸體之時,還會露出一絲躍躍欲試的興奮。
他能想到這里,許楚自然也能。只是幾句話,她就了解了,大概那名馮仵作,與她曾經一樣,為生計而做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仵作。
畢竟,仵作除了能在衙門掛名查看兇案中的尸體之外,也能憑著幫一些被處斬的犯人收斂尸體掙些銀錢。要是運氣好,也能幫著各戶各家人的下人或是遺尸收尸,繼而得了賞錢。
當然,有心思不正的仵作,也會仗著一般人看不懂驗尸過程而做些戲法。或是遮掩尸體上的痕跡,又或者是故意損壞尸體,更甚者可以偽作假的驗尸單,以此牟利。若是這樣,那他所謂的迫于生計之言,就另當別論了。
許楚翻看過那馮仵作的卷宗之后,對他略微了解了些。此人性情暴躁,且極為貪財,甚至出現過以幫人收尸勒索錢財的事情。只是因為他幾次驗尸,的確為衙門破案提供過關鍵線索,所以在本州各縣的仵作中,他也算得上出眾的。
而今,本縣除了那名曾幫著秦鐵子蒸骨驗尸,且多年不曾再驗尸的老仵作外,就只有馮仵作一人為專業仵作了。如此,他的驗尸單,自然就頗有分量了。
“這馮仵作......”許楚呢喃不語。
“有什么不妥嗎?”
許楚搖搖頭,嘆口氣說道:“正常而言,以銀針試探是否中毒跟用糯米飯試探一樣,都是很不準確的。準確來說,銀針遇到砒霜的確會變黑,可是除了砒霜之外,它遇到含硫的食物也都會變黑。”
她也不管蕭清朗能聽明白什么硫不硫的,只管繼續說道:“比如魚肉蛋,還有花生跟干果等物,若以銀針試探,也會使其變黑。”
“雖然也有許多仵作還在以此作為是否是砒霜中毒的根據,可是云州城眾多仵作,早已將此法棄之不用了。而本縣老仵作既然能學到云州城蒸骨驗尸的方法,想必對云州衙門摒棄銀針試毒的方法也該有所耳聞。而作為同一縣城驗尸的馮仵作,也不該對此消息充耳不聞才對。”
雖然只是猜測,可卻不免加重了許楚心里的懷疑。
銀針試毒的方法自古有之,就連皇宮之中,也常會以銀制的碗勺用膳,其中未必沒有試毒的想法。聽聞先皇初年的時候,曾有幾次御膳房將湯羹飯菜盛入銀盤之中后,銀盤微微黯淡,隨后后宮多人受到牽連刑獄。
事后,太醫院有人查明,當時被封存的飯菜并不含毒。最后那件事算是不了了之了,內廷中雖有記載,可為了遮掩先皇生了冤獄之事,那些事情并未宣揚開來。
而今看來,正如許楚所言,以銀針試毒果然不得作準。
錢縣令愣了一下,猶豫道:“下官倒是沒聽說過這個說法,不知王爺跟姑娘可能確定銀針不僅僅是遇到砒霜會變黑,遇到花生糊也會變黑?”
蕭清朗倒也不跟他費口舌,直接差人去準備一碗花生糊。而后,尋了楚大娘要來一根銀針,那銀針稍稍探入花生糊中,頃刻之間就有光鮮變為黯淡無色,幾息之后又染上了一層黑色。
至此,許楚所說的是真是假,再無需辯駁。
錢縣令看得目瞪口呆瞋目結舌,心頭暗暗稱奇。不過若是如此,那彭義光死于砒霜中毒的說法,也就無法立足了。畢竟,死者生前最后吃的,就是花生糊,而也正是那碗花生糊,成了彭家人控告彭寧氏投毒的證據。
“除此之外,看驗尸單中,并未有第二日尸體變化的表述。而且錢大人審案的卷宗跟彭家人幾次上告的狀子中,也不曾提及彭義光在府上停尸發喪期間,是否曾有過駭人變化。”
蕭清朗輕輕嗯了一聲,見錢縣令似有不解,便說道:“本王曾在京城遇到過因砒霜中毒而死的人,一天一/夜之后再見尸體,卻見其遍身長處青黑色的小皰。而且眼睛聳出,舌上全然是小刺皰,口唇破裂,兩耳脹大,腹肚膨脹,十指甲青黑。其模樣,甚是駭人。”
聽他這么一說,錢縣令恍然大悟道:“那彭家人下葬彭義光之前,必定會看最后一眼,然后蓋棺上釘。而在三日的停尸發喪期間,他們誰都不曾發現異樣,也就是說......”
他驚呼連連,在看向許楚時候,就面容嚴肅的問道:“姑娘身為仵作,想必也知道這一點?”
許楚點點頭,“若是別的毒藥,仵作或許可推脫為辨認不出。可是砒霜跟野葛毒二毒造成的尸體變化,卻是仵作很常見的情形了。一般來說,稍有經驗的仵作,在以銀針驗毒之后,都會等尸體停放一晝夜,若有變化,才會加上銀針變黑的情況為佐證徹底確定。”
事到如今,只幾句話就徹底將馮仵作的不妥之處點出。若非是肯直言的仵作,只怕絕不會費心去推翻極受官府看重的馮仵作的驗尸結論。
蕭清朗見狀,伸手將那姓馮仵作的卷宗取過,對下首等候的錢仵作說道:“今日天色已晚,待到明日重新驗尸審案。你先讓人將關于馮仵作這些年所記錄的驗尸單,還有他插手過的案件卷宗全部送來。”
錢縣令聞言,連忙親自出去吩咐下去。好在,自他上任之后,對衙門中存放的各種卷宗重新歸類,且為防止復驗所以將兩位仵作曾驗看過尸體的案子分開放置。所以,此時尋找倒是也沒費什么時間。
只半個時辰后,就見官差取了一摞卷宗前來。從傷人案到意外死亡,又或者是兇殺案,竟然都齊全著。
蕭清朗雖然不精通驗尸之道,可與許楚一路而來,又曾幫她填寫過多次驗尸單,所以此時也不會真的什么都不懂。
“兩年前,他曾在山中驗過一具死亡兩日的無名男尸。因那尸體遍身發小皰,眼睛聳出,舌上有小刺皰綻出,所以斷定為野葛毒。”蕭清朗轉頭看向許楚,皺眉道,“馮仵作能驗看出野葛毒,又怎會不知砒霜中毒的驗看方法?看來此事,內有曲折。”
其實野葛毒就是之前許楚幫魏家公子所解的鉤吻之毒,也就是傳說中的斷腸草。這種毒藥,相比于砒霜而言并不常見。所以,蕭清朗據此而生了對馮仵作的懷疑,也并非沒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