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七月的一天,貴生到地里查看莊稼長勢,毒日頭下,勉強(qiáng)長出的莊稼蔫蔫地耷拉著頭,枯萎著身子,完全沒有要催籽結(jié)實的樣子。家里已經(jīng)揭不開鍋了,打不下糧食,可怎么活下去。貴生正自發(fā)愁,忽然覺得蔭天蔽日,數(shù)不清的蝗蟲鋪天蓋地從北向南黑壓壓飛了過來,大都落在谷子、黍子、稷子地里,它們肆意地吞噬著枝葉,從很遠(yuǎn)的地方,都能聽到“沙,沙沙”的響聲。到了下午4點(diǎn)左右,又從西南方向飛來了更多的蝗蟲,一團(tuán)團(tuán)、一蛋蛋、一堆堆,滾雪球似的。并且“呼呼”作響,象狂風(fēng)怒號;密集的蝗群,似奔騰在空中的黃色飛云,遮天蔽日,天昏地暗。它們時而飛翔,時而落地。田野里、樹枝上、莊稼棵上、草地上黑壓壓的都是蝗蟲,把樹枝都壓斷了。
人們害怕了,有的人趕快拿鐵锨在自己的地頭挖溝,以圖阻止蝗蟲前進(jìn)。有心軟的就在田間設(shè)案,焚香禱告:老天爺呀,你可憐可憐我們老百姓呀,我們已經(jīng)沒有吃的啦,別讓蟲子跟我們搶糧食啦。有人拿鐵锨在空中揮舞著,亂砍亂打。但蝗蟲如大兵壓境,漫天飛舞著,氣勢洶洶,勢不可擋。年輕人不管這些,他們拿著口袋在田地里奔跑著,呼喊著,迎風(fēng)一抖,口袋就滿了?;丶覠?,烤著吃。
兩天過后,蝗蟲飛走,所有的田野里一片凈光,只露出一地一拃高的硬茬子。村里一些迷信的老人說這螞蚱是老天爺派下來的神蟲,不吃有家的(家是“莢”的諧音,有莢的指豆類作物),專吃沒家的(沒莢的指玉米、谷子等)??刹桓掖颍酱蛟蕉?。他們跪在自己的地頭上,虔誠地?zé)憧念^,祈禱老天爺保佑,懇求“螞蚱爺”留情。但是,飛蝗—視同仁,不看情面,等他們祈禱完畢,莊稼也被“螞蚱爺”搶吃一空了。
蝗災(zāi)過后,當(dāng)年的莊稼絕收。到了冬天,人們開始改一天三頓飯為一天兩頓飯,并把紅薯葉、紅薯秧、蘿卜纓、谷糠等摻入雜糧吃。這些東西吃完后,部分饑民就到地里薅大麥苗、拾雁屎充饑。麥苗纖維粗,難嚼不好消化,得切碎煮熟才能勉強(qiáng)下咽。這時,地里的草根幾乎被挖完,樹皮幾乎被剝光,干裂開口的土地被風(fēng)吹日曬,已變成粉末,風(fēng)一吹,漫天的黃土。從四一年夏天旱情開始,人們已經(jīng)兩年沒有收成,空癟的肚皮整天嗷嗷待哺。但是,官府的官糧卻照收不誤,如果不交,官人就連打帶搶,還要關(guān)進(jìn)牢里。人們沒法,只得把僅有一點(diǎn)糧食交給官府,自己勒緊肚皮,吃糠咽菜。貴生家也是如此,等余惠蘭把家里僅有的一點(diǎn)糧食端出來,軍爺還嫌少,又看上了貴生,巧的是貴生那幾天正累得很,傷腿又開始疼,一瘸一拐的,軍爺沒法,只得離去。
人們沒法活了,拚命挖掘吃的能源,吃了米糠吃樹葉,吃了樹葉吃樹皮,吃草根。到了這個地步家家已經(jīng)糧光面凈。大災(zāi)荒、***向人們瘋狂撲來?;认x過后,瘟疫又來了。村里開始死人,后來家家死人。柳興旺不幸染上了瘟疫,全身浮腫,自知命不久長,便命姜月霞叫來貴生,拉著他的手說:“孩子,我看著你長大,我了解你,信任你,你是個好孩子,我和你爹有約在先,要把翠翠許給你,現(xiàn)在你長大了,翠翠也長大了,我把她交給你,我希望你好好待她,讓她伺候你娘,將來發(fā)達(dá)了,也不要忘記翠翠她娘,現(xiàn)在咱們兩家都沒有東西吃了,我啥也不求,你們就拉拉手,給我磕個頭,就算成親了,從今以后,翠翠就是你的人了,你們趁年輕,就上陜西,逃命去吧!”
柳翠翠滿臉淚水,跪著給柳興旺磕了幾個頭說:“爹,你可不能撇下我呀,爹,俺弟還小,你咋能不管俺呢?”說著又連連磕頭,伏在地上不起來。貴生不敢怠慢,趕忙也跪下磕頭說:“興旺伯,貴生跟您老磕頭了,我知道,俺兄弟兩個的命都是您給的,俺爹和您是過命的兄弟,自從俺認(rèn)您做干爹,俺就把翠翠當(dāng)成俺的妹妹,現(xiàn)在您把翠翠許給了俺,俺不反對,俺一定好好待她,一輩子不欺負(fù)她,您老就放心吧?!辟F生說著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咚咚”又磕幾個響頭,和翠翠站在床邊。柳興旺看著他們倆,露出滿意的笑容。又望著姜月霞,指著兒子柳士毅說:“長大后要讓他當(dāng)兵,打鬼子……”說著拉過姜月霞的手,剛要再說什么,卻突然頭一歪,撒手而去。
貴生和翠翠跪在地上哭了一陣,被翠翠娘姜月霞勸起,他們?yōu)榱d旺穿好衣服,平放在床上,然后和翠翠回到自己家。翠翠跪在余惠蘭面前,磕了個頭,說:“娘、俺爹說了,要俺跟著貴生哥,俺不敢違抗,從現(xiàn)在起俺就是您家的媳婦了,貴生哥就是俺的丈夫。”
余惠蘭已經(jīng)知道柳興旺咽氣了,正在難過,看柳翠翠小小年紀(jì)如此懂事,也流淚說:“苦命的孩子呀,你們兩個就是夫妻呀,從今往后,咱們兩家就是一家,咱們有吃的就有你娘吃的,你們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既是貴生的媳婦也是我的女兒,我會把你當(dāng)女兒看的?!?
程貴生和柳翠翠雙雙跪在余惠蘭面前磕了頭,又和母親一起來到柳翠翠的家,幫著安葬了柳興旺,晚上才又回到程家。
雖然算是結(jié)了婚,但貴生和翠翠的思想都還沒有轉(zhuǎn)過彎來。余惠蘭為他們鋪了大床,但翠翠不好意思,非要擠在娘的大床上。貴生也不好意思。由于還在爹爹去世的陰影中,余惠蘭也不強(qiáng)求。
如今的程家已沒了往日的氣象,糧食沒了,騾馬沒了、長工也沒了。只有余惠蘭、程貴生、程秋紅和柳翠翠四個人。好在貴生已長大,家里的大小事由他說了算,余惠蘭主動讓賢,只要不是了不得的重大問題,什么事都由著他們兩口子。
自從蔣介石炸開了花園口大堤,日本鬼子退走以后,國民黨重新開進(jìn)中原,占領(lǐng)了黃河西岸。余惠鵬在瘟疫流行期間,曾回過家鄉(xiāng)一次。余惠蘭看到弟弟英武的樣子,便不想讓小三再當(dāng)和尚,惠鵬也很高興帶濟(jì)生走。于是讓貴生騎一匹軍馬去少林寺叫濟(jì)生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