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過去了,民生還沒有回來。貴生問奶奶說:“奶呀,俺弟該回來了吧。”
老太太說:“是呀,再過一段時間就該回來了。現在正是農忙季節,種上了麥子,還要打草。那牛冬天要吃很多草料呢,不準備草料怎么過冬呀。你弟既然去了,不得把活兒干完?”
秋天過去,冬天也到了。皚皚的白雪飄起來,封住了村外的河流,封住了村路,也封住了麥田。貴生又問:“奶呀,俺弟咋還不回來呀,我想他啦。”
老太太說:“孩兒呀,你就別吵啦,我也正想這事呢,要不等雪化了,路好走了,咱去看看他?”
雪化了,路平了。一個清冷艷陽的上午,老太太把幾個孩子叫過來,說:“孩兒呀,不是想你弟,想你哥了嗎?咱今天就去看他吧。”
立馬全家歡動。程立春套上馬車,搬上捧盒,還有兩個竹籃,里面塞了滿滿的東西。隨著“駕”的一聲鞭響,馬車“叮叮當當”地向前駛去。
姨姥家離得不近,孩子們從未去過。走了大路走小路,轉了村,走了巷,曲里拐彎,過了一村又一村,晌午時分,終于在一家大大的黑漆門前,停下了馬車。
敲開大門,那個慈祥的姨姥正坐在羅圈椅里曬太陽。看到一家人進來,緊步迎上來。落坐寒喧之后,命那開門老頭:“快去把孩子他爹娘叫回來,說程家莊的客人到啦。”
貴生問那姨姥:“俺兄弟呢?”
姨姥又趕快追加一句:“也找找有根,叫他快回來。”
貴生問:“有根是誰呀?”
姨姥笑笑:“等一會你就知道了。”
程家人除了幾個孩子在說話,在談笑,老太太、程立春和余惠蘭都沒有話,表情也不自然。盡管姨姥一再勸茶,除了客氣地點頭稱謝外,都默默地呆坐著,盼望著老二程民生的出現。
大門又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和一個女人一進門,立刻滿面堆笑地奔過來,先向老太太鞠了一個躬,又拉著程立春的手說:“哥呀,你可來啦,俺可早就想你啦。”那女人也拉著余惠蘭的手,姐長姐短地叫個不停。
程立春說:“把孩子叫回來和他兄弟見個面,大家都很想他。”
那姨姥也斥道:“滿囤你是咋搞的,咋不把孩子找回來,孩子爹娘這大老遠來了,這么冷的天,不容易啊。”
滿囤說:“我已經叫套叔去找啦,一會就回來,立春哥你不要著急,先喝茶、喝茶,他娘你快去廚房備飯吧,馬上就晌午錯了。”
滿囤的女人答應一聲,就辭別余惠蘭進廚房去了。
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著,說些農閑農忙,豐收減產之類的事。程家人不停地關心著大門的動靜,卻遲遲聽不見大門的響聲。
飯菜端上桌,依然沒有孩子的身影。程立春怒道:“到底怎么回事,孩子不回來,我們怎么吃飯?”
姨姥也生氣地訓斥:“孩子到底在哪里,怎么還找不回來,你立春哥大老遠過來,不見孩子一面怎么行,他不回來,這飯怎么吃得下去,快去找啊。”
滿囤只得又站起來向門外走。姨姥歉意地說:“立春你也別生氣,有根這——民生這孩子自來到我們家,真是聽話,現在沒活兒了,他就經常跑出去玩,經常吃飯了也不說回家。他現在可有地方玩了。”
程立春不理她,老太太和余惠蘭也面有慍色。貴生拉上濟生,說:“走,咱們去找。”小秋紅剛要攆去,被余惠蘭一聲喝住:“回來,跑丟你怎么辦?”秋紅嚇得又趕緊站住。
沒了孩子,家里的氣氛極不自然。那姨姥似乎找不出恰當的話,只好張羅著吃菜,卻沒有人動,程立春呼出的煙味越來越濃,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約有十幾分鐘,滿囤回來了,老遠就說:“別等了,有根——不不不,民生跟他明哥一起去他姥姥家了,小明他娘說的,咱就別等了,快吃飯吧。”
程立春“噗”地吐出一口粘痰,站起說:“算了,不見孩子俺吃什么飯,不吃了,咱們走。”回頭招呼余惠蘭,“去叫貴生濟生回來,我們回家!”
余惠蘭出門去了。老太太拉下臉,埋怨道:“他姨姥,您弄這事可是對不住人,俺把孩子都給您啦,今兒個大老遠跑來看看,咋就不讓俺見見呢,興這樣嗎?不興啊!”顛起小腳也要出門。
卻聽見大門“嘩啦”一聲被撞開,貴生濟生闖了進來,拉著一個孩子的手,說:“爹,娘,這不是俺弟嗎,在這里呢!”
余惠蘭的淚水嘩地流出來,奔過去拉住民生的手:“孩子,你到哪里去了,中午咋不知道回家呀!”
貴生憤怒地說:“娘,不是俺兄弟不回家,是那個開門老頭把俺弟藏起來了。”
滿囤夫婦趕快從門外奔進來,語無倫次地說:“立春哥,真對不起,這不是,是……。”
程立春勃然大怒,伸手拉過民生,大聲說:“孩子,走,回家。”走了幾步,又甩出一句,“啥球弄法。”
滿囤急得面色通紅,說不出話,他老婆也嚇得不敢抬眼。
程老太哼了一聲,站起來拉過民生的手,說:“走,孩子,咱不在這兒了,咱回家。”
幾個人離開,那姨姥卻在后面“嗵”地跪下,哭喊道:“孩子他奶呀,俺給您跪下了,您可不能走呀!”
程老太恨恨地說:“咋啦,俺的孩子過繼給你,俺見見就不行啦,就成了您的啦?俺就不能來看看他啦,你當初給俺承許的啥?那時說的恁好聽,現在都忘啦?”
滿囤夫婦也急忙在母親身邊跪下,又回頭望著程立春,哀求道:“立春哥。”
程立春不吭聲,他們又轉頭叫老太太。老太太鼻子里哼了一聲,瞟了他們一眼,轉過臉去。滿囤滿臉淚水,又轉向程立春,說:“立春哥,不是俺不想讓你們見有根呀,實在是俺們害怕呀,有根來了幾個月,每天都吵著要回家,俺要是告訴他你們來了,他還會在這里嗎?他要是跟你們走了還會回來嗎?他要是不回來,俺還盼個啥呀,俺這也是沒有辦法呀!”
老太太長嘆一聲,轉過臉,伸手拉住那姨姥說:“他姨姥,起來吧,看跪壞了腿。”
程立春也拉起滿囤,說:“起來吧,我先不走。”
滿囤和姨姥站起來,又一起向老太太和程立春鞠了一個躬,拉著他們又坐在飯桌旁。
這飯菜再怎么勸也吃不出滋味了。程家人很無奈,吃也吃不下,不吃又覺得太冷酷。趙家人滿臉堆笑,不住地拿眼睛瞟。趙滿囤還專門拿出一瓶老白干讓程立春品嘗,程立春哪有心思,堅辭不喝。余惠蘭沒吃幾下就放下了筷子,只有老太太吃了幾下。幾個孩子胃口好,吃了個飽。
飯后,趙滿囤小心地問:“立春哥,你說這事咋辦?不管怎么說,俺是錯了,俺不是人,沒有理解您的心情,立春哥你就看著辦吧。”趙滿囤說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程立春看了看老太太,說:“娘,你看這事咋辦?”
老太太也無奈,說:“他們也難哪,心情我理解,怕竹籃打水一場空,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子是你的,你看著辦吧。”
程立春看看老婆余惠蘭,余惠蘭卻說:“我想讓兒子回家,我舍不得他,你看這過的是啥日子。俺想兒子,兒子也想俺,想他哥,想他弟呀!”
小秋紅也插嘴說:“我也想俺哥。”
趙家人聽見這話,臉上都木木的掛不住,姨姥拿手娟不住的擦拭眼角。
該走了,其實孩子能不能走,誰心里都沒有底,如果問孩子,毫無疑問,孩子是要回去的,誰能怎么攔,又怎能攔得住?
程立春套上車,拿上蓋腳的被子。老太太和余惠蘭先上去,拉被子蓋住腿腳,幾個孩子不由分說也跳了上去。趙家人看他們的有根也跳上了車,連自己的衣服都不說要,難過得流下淚水。趙家姨姥忍不住,又跪在一邊,哭喊道:“老天爺呀,可憐可憐我老婆子,可憐可憐俺趙家吧。”滿囤和媳婦也在一邊跪了下來。程立春無奈,忙拉那姨姥,姨姥卻死活不起來。程老太在車上喊:“他姨姥呀,你就起來吧,這種事是勉強不來的。孩子不懂事,誰也沒有辦法,你再找一個別人家的孩子也行呀,干嗎非得俺民生呢?”
趙姨姥哭訴說:“俺不是沒找過,人家也是不愿意呀,你想想,咱親戚還不行呢,人家咋會愿意呢,俺不是沒有辦法嘛!”
兩個女人在地上跪著,這車是沒法走的。余惠蘭急得紅了臉,說:“強扭的瓜不甜,你就別難為俺啦,趕快起來吧,孩子也大了,總得聽聽他的意見吧。”
全家人的目光一齊聚在民生的臉上,民生坐在車廂里,一只手拉著秋紅,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
貴生和濟生也跳上車,坐在民生一邊。見車下兩人遲遲不起,心中焦急。貴生爬起來,照馬屁股踢了一腳,那馬便后腿一蹬,向前奔去。一家人不由得向后一仰,馬車遂即向前跑去。
馬車向前跑了百十來米,大家回頭一看,那姨姥和滿囤媳婦還在地上跪著。又跑了一百多米,還在哪里跪著。程立春嘆氣說:“沒辦法,只好對不住他們了。”
老太太也流淚,說:“他們也不容易,到了這個時候,誰能有啥法子呀。”
又向前跑了百十米,濟生說:“娘,她躺在地上了。”其實濟生不說,全家人也都看見了,只是沒人說話。又跑了幾十米,民生忽然叫道:“停車。”
老太太問:“孩子,你要干啥啊?”
民生喃喃地說:“爹,娘,奶奶,我還是不回去吧,我不跟你們回家了。他們對我也很好,我不忍心看著他們在那里跪著,我想流淚。”
程立春說:“孩子,你可要想好,這可不是小事啊,這次要不回的話,以后就不能回家了,你可要想好呀!”
余惠蘭哭道:“我說孩子呀,你可要想好呀,你要不回去,娘就不能見到你了。”
貴生和濟生無語地看著他,小秋紅也學著大人的話,說:“二哥,你可要想好呀!”
民生已跳下車,揮揮手說:“爹、娘、奶奶,你們回去吧。”說著轉身往回走去。
馬車遲疑了一下,又緩緩啟動了。咣咣的馬鈴聲中,程家人看到,程民生往回走了一段路,回過頭,向著馬車的方向,向著爹娘離去的方向,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