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熟了,在整個綿延不絕的豫東平原上,金黃的麥浪象大海里的波濤,隨風擺動著沉甸甸的腦袋。盡管遠處傳來沉悶的槍炮聲,但豐收在即,人們還是呆在家里,收拾好鐮刀鏟子,麥場院子,還有騾馬車具,巴望著把黃橙橙的麥子及早歸到家里,歸到囤里。一年的心血,一年的口糧,咋個能因幾聲炮響就輕易放棄呢?
開鐮了,有的人牛刀小試,迫不及待就把早熟的麥子運回家去。有人開鐮,其他人心里也長了草,心里癢癢起來。于是,田里,場里,到處是人。抽著旱煙,站著,蹲著,議論紛紛,指尖上磨擦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而在距蘭封西南一百多里的豫東平原金牛嶺下,賈魯河邊的程家莊程立春家里,發生了一件人命關天的大事——
午飯過后,程家的大兒子,十六歲的程貴生,和十二歲的老三程濟生,還有剛剛十歲的老閨女程秋紅,頂著烈火驕陽,到村外的池塘邊戲水洗涮,洗一洗上午在田里掛了滿身的麥芒和腳上的灰土泥巴。夏日的池塘里碧水輕漾,荷葉正綠,荷花早已抽出了尖尖翠角。一只白鰱“倏”地跳起,打了一個翻身,優雅地鉆進了水里。程濟生興奮起來,不顧大哥勸阻,脫了衣服撲通就鉆進了水里。六月的池塘里乍暖還寒,程濟生鉆進水里就不見出來。程貴生喊了兩聲不見反應,來不及說話喊人,沒脫衣服就撲進了水里。小秋紅當然站在岸邊,等程貴生露出腦袋,大喊一聲:
“還不快回家叫咱爹。”小秋紅才哭泣著快步向家跑去。
程家兄妹的爹爹程立春,三十八九歲年紀,赤紅臉,寬下巴,短發闊額,背寬腿長,一雙大手象蒲扇一樣粗壯有力。這一日,程立春正在家中生豬的悶氣,拿著瓦刀摔摔打打地壘豬圈。豬象知了錯似的躺在角落里,偶爾翻一下眼皮,小心翼翼地哼一聲。
其實程立春是在生對面鄰居柳興旺的氣。今天上午,程立春剛要下地去查看麥子,卻發現自家的大黑豬貼著墻根踉踉蹌蹌跑了回來,肚子上一個長長的口子向外翻著,白花花的腸子露出了一拃多長。程立春叫人把豬按住,沏了鹽水洗了洗,把腸子裝進去,敷了程四爺的刀劍藥,又用寬布把肚子繃起來,然后就去打聽是誰做的事。
還沒走出家門,柳興旺就找上門來。說他家的大黑豬拱倒了他家一大片麥子,還把碾好的麥場拱了一片坑。程立春不信,柳興旺就拉他到地里察看一番。果然,麥地里一片狼藉,地頭邊碾得平展瓷光的麥場被拱出道道溝壑,已經無法使用。程立春無言以對,赤紅的臉堂憋成了豬肝色,卻又強辭奪理:
“就算拱了你一片麥田,也不能把我的豬往死里砍呀,我都喂了一年多啦,你看看腸子都流出來了。”
柳興旺并不急,笑瞇瞇地說:“老弟哩,那是你的豬拱了我的麥田,要是我的豬拱了你的麥田你還不把我的豬給打死?”
程立春自知理虧,也不想和他爭辯,扭頭氣哼哼就回了家。回家看看,那豬還臥在地上,腦袋前伸,下巴著地,下巴下面又翻出了一尺深的坑。看程立春回來,翻起白眼看看他,眨眨眼睛,若無其事地哼一聲,小尾巴在后邊還一甩一甩的。氣得程立春恨不得一刀剁死它。瞪了它兩眼,罵了它兩句,又喘了口氣,無奈,只得拿出瓦刀,把墻上拱開的豁口壘住,還要再加高一些。天氣悶熱,他又急著到地里查看麥勢,心中的躁火壓不住的往上拱。脊背上已流下小溪,于是就坐在屋檐下,喝了一碗母親端過來的涼茶,拿起草帽忽嗒起來。他的母親坐在廂房門口縫袋子,抬眼看了看他,說:
“春呀,這幾個孩子不知到哪兒瘋去啦,你去找找吧。”程立春正心煩,說:“娘啊,你凈瞎操心,有老大跟著哩,會有啥事,你就放心吧。”
又壘了一層,老太太說:“不行,你去找找,我這心里老堵得慌。”
程立春扔下瓦刀,拿起草帽往外就走。卻被一個飛奔的孩子撞到腿上,孩子指著后面說:“快快快,你你你家小三淹死啦,快去救人吧!”
老閨女程秋紅也哭著從一個婦女懷里掙脫下來,說:“爹,俺三哥在水里,出不來了,嗚——嗚——”
程立春的腦袋“嗡”地一響,心揪起來,不自覺地跟著人向水塘邊跑。雙腳卻象踩在棉花包上,越跑越軟,終于跑不動,被人架著胳膊來到了池塘邊。
池塘邊的小路上,程貴生、程濟生兩兄弟齊齊地躺在地上,一個面色蒼白,肚皮腫脹,一個四肢僵直,雙眉緊鎖。兩人口角都不停地流著涎水。老大雙目圓睜,攥著拳頭,老三則雙手張開著,象抓什么東西。
程立春嘴里嗚咽了兩聲,癱在地上。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亂嘈嘈的。有的小孩眼尖,遠遠地喊:“快看,程奶奶來啦!”
程老太已知道了事情真相,顛著小腳急步趕來。不由分說,一個巴掌摑過去,程立春就醒了。老太太說:
“你是讓救你哩還是救兒子呢!”
匆匆來到孩子身邊,對程立春罵道:“還不快叫人牽牛,你嚎個啥?”
程立春反應過來,立刻叫人回家牽牛。兄弟倆口鼻中的雜物已被掏凈,只是口中不斷流出涎水。程立春摸摸老大倘有脈搏,猛地把大兒子扛在肩上,在地里跳達起來,老大肚里咕嚕一聲,嘴里哈嗒一響,吐出一灘污水,“呵”地呼出一口長氣,說:
“呵,可憋死我了。”
老大是出氣了。程立春把他交給一個中年男人繼續扛著,又轉向老三程濟生。老太太正攬著老三的腰上下顛動,老三口中象蠶兒吐絲一樣拉拉扯扯沒個盡頭。老太太一邊顛動一邊呼喚:
“孩子,醒醒,孩子,醒醒啊!”
鄰居把牛牽過來了,老太太指揮著,把老三放到牛背上慢慢溜達。老太太在老三背上捶了幾下,忽然停住,對兒子說:
“你把老三弄下來。”程立春把程濟生從牛背上抱下來。老太太說:“你對著他的嘴,吹氣。”
程立春扒開兒子的嘴就往里吹氣。同時,老太太按著老三的胸部一下一下往下按,老三的嘴里就一股股流出濁水。可是,老三程濟生的身體始終沒有反應。老三年齡小,身體弱,入水時間也長,肚皮脹得跟個皮球似的。不少人都開始搖頭,低聲嘆息:
“這孩子,恐怕沒希望了。”連程立春也搖了搖頭,哭泣著對老太太說:“娘,這小三,恐怕——”老太太沒等他說完,起身又把老三放到了牛背上。
這時候,從西邊的蜿蜒小路上,走來了一位身著土黃褂子的光頭和尚。這和尚跟著牛走了幾步,低頭看看,又伸手摸了摸老三的腕脈,說:
“老施主,這孩子耽擱不得,能否讓貧僧試試?”
老太太并不眼拙,這和尚剛一伸手,她就看出端倪,連忙點頭:“請大師趕快救救我小孫子吧。”
和尚把老三平放在地,伏下身,卻聽見身后“叭,叭”兩聲槍響。有人遠遠的喊道:
“日本人來啦,快跑吧——”
人群一下子四散奔逃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