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生家后院那棵老槐樹，有一抱多粗，估計有一百多歲了。長得遒勁挺拔，枝寬臂長。四二年大旱，別的小樹五月份才發芽抽葉，老槐樹卻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依然枝繁葉茂，蔭天蔽日。程家當它是一口人似的，從不允許小孩攀爬，也不在樹上拴牲畜。災荒之年，大槐樹成了程家的救命樹。當人們滿世界找榆樹，找柳樹，吃榆葉，吃柳葉時，余惠蘭就瞧上了家里的這棵老槐樹。她想，槐葉兔子和羊都吃，說明并不很苦，現在大災之年，能吃就吃吧。就勒了許多槐葉，曬干，搗成碎末，包起來。槐葉并不好吃，但是和麥苗比起來，還是適口多了。用開水燙一下，拌點野菜，也能將就。貴生回來后，家里還有少量的槐葉。但是貴生不讓吃這東西，他回來了，他要讓家人吃上糧食。他從喬家帶回來的大洋已經花光了，家里也沒有錢。情急之時，他想到了老槐樹下面那口井，那井下面藏有一個盛著金元寶的鐵皮箱子。他準備拿出兩個元寶，去換糧食吃。奶奶雖然說過，不到萬不得已，下面的東西不能動。但現在就是萬不得已，再不動，就要餓死人了。他和母親商量了一下，余惠蘭也知道自己家里藏有元寶，但是她不同意去拿，因為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雖然窮苦，但比起四二年，已經好多了。天已經不旱，日本也已投降，再怎么著，也能活下去。眼下，共產黨和國民黨開始爭奪江山，誰勝誰敗，還沒個定數，土匪和流氓到處亂竄，沒有人會講良心，講道德。拿著元寶出門，會被認為是搶來的，盜來的，說不定會被官府沒收。貴生想想也是，就打消了念頭。但是沒錢，怎么弄來糧食呢？紅菱看在眼里，就拿出一個銀鐲子交給貴生，說：“哥，你把這個當了，換點糧食吧。”

貴生實在找不出錢，只好接過來，感激地說：“妹，等我翻了身，加倍還你。”

紅菱親昵地笑笑：“說啥呢哥，這是我的家，我的本份。”

紅菱在婆婆的悉心照顧下，雖說吃糠咽菜，但是她年輕，身體已經恢復了。她高興地說：“哥，我跟你去吧，做個伴。”

貴生很高興，娘也很高興，說：“帶她到縣城轉轉吧，雖說買不了啥東西，出去玩玩也好呀。”

家里已比不得從前，連匹馬也沒有了。貴生想想曾經騎馬飛奔的快樂，不禁罵了一句：“這該死的災荒，啥時到頭啊。”

母親卻不介意，說：“等著吧，總會到頭的。”

貴生要用車拉著紅菱去，紅菱卻執意步行走。走到村口，看到幾個黑衣警察跳下馬，扛著鐵锨，拿著板斧，往這里走來。

紅菱不安地說：“哥，好象要來咱家。”果然，幾個警察徑直走過來了。到家門口，一個警察說：“局長，你看，這家的槐樹真不小，做獨木壽材足夠了。”

局長揮了一下手，幾個人就進了貴生家院子。貴生急忙拉著紅菱返回，先客氣地問：“你們找誰呀？”

母親也奔出來，看著他們：“你們是哪的，要干啥呀？”

一個瘦子警察說：“這是我們縣警察局的錢局長，他看中了你們家的這棵大槐樹，要給他家老太爺做壽材，你們開個價吧。

余惠蘭趕忙說：“這樹我們不賣。”

錢局長也不看她，圍著樹轉了一圈，滿意地說：“嗯，不錯，這樹長得頭挺，每個面都能做一塊獨木，做成五六七的都沒問題。”

貴生說：“你們別看了，這樹我們不賣。”

錢局長瞟他一眼，問：“為啥不賣？”

“這是我們家祖上傳下來的，不能賣，也不想賣。”貴生說。

錢局長笑了笑，說：“兄弟，話別說那么絕對，咱好商量嘛，對不對，這樹已經成材了，遲早都得出了。樹嘛，生來就是讓人用的，你不用他不用，它生長幾十年，不是白長了嗎？你家現在不用，我有用，我給錢，還不行嗎？”

貴生說：“你別說了，我們不賣，你還是另外再找吧。”

瘦警察大聲喊道：“你燒毛個啥，要你的樹是看得起你，不給錢你能怎么著？”

貴生看看瘦警察，瘦警察瞪著眼，分明是挑釁的樣子。

貴生長心眼了，賠著笑臉說：“局長，你見多識廣，何必非要這棵樹呢，槐樹多的是，哪兒都有，你再找一找，說不定還有比這更大更粗的呢，是不是？”

局長說：“我把全縣都轉遍啦，就你家這棵樹又直又粗,我就要它了。”

余惠蘭陪著笑說：“局長，你這不是強迫俺嗎，俺不賣樹呀！”

瘦警察說：“不賣也得賣，給你錢你還想啥。”

貴生說：“錢局長，你是當官的，俺是老百姓，你得給俺做主啊，你可不能強迫俺呀。”

錢局長不高興了：“我強迫你了嗎？我打你了嗎，罵你了嗎？我不是白要你的樹，我是給錢的。日本人來了，牽你的牛，殺你的豬，還殺你的親人，給過你錢嗎？講過道理嗎？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我堂堂警察局長，我出樹給錢，公平買賣，你說，我不講理嗎？我給錢，你還想啥？”

貴生反問一句：“我不想賣樹，你為啥非要買呢？”

錢局長咳了一聲，順順喉嚨，說：“那是因為，我必須要用這么一棵樹，我家老太爺八十多歲了，已經臥床不起了，我不該準備嗎？”

貴生無語。錢局長對瘦警察使了個眼色。瘦警察一揮手，另外幾個警察便圍過來，拉開架式，準備挖土。

余惠蘭哭道：“你要出樹，我就一頭撞死在這棵樹上。”

錢局長用眼白漂了她一眼，說：“那是你的事，你隨便。”

警察們開始挖土，有的拿起板斧準備砍凸起的樹根。

錢局長說：“你說吧，這樹要多少錢。”

貴生憋紅了臉，說：“我們不要錢，我們不賣樹。”

錢局長從兜里掏出十個大洋，遞過去，說：“拿著吧，這樹再長也是這樣了。”

貴生伸手去接錢，卻突然一跳，躍到錢局長身后，拐住他的脖子，往后一拖，錢局長就站立不穩，雙手去掙貴生的胳膊，已經使不上勁了。貴生伸手抽出他腰間的手槍，對著他的頭，命令說：“讓你的人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