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
也許是命不該絕, 昨天原田信夫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然后又醒了過來。
原田信夫被送出手術室的時候蟬過來看了一眼,幸村見他精神不大好的樣子提議讓他去自己的病房里睡一會,自己則代替他幫忙守著信夫, 一有消息就通知他。
蟬盯著他看了好一會, 似乎是在確定幸村的真實意圖。
“我就在這里守著他吧。”他拒絕了。問護士要了一張椅子, 搭在信夫的病床前。
幸村精市見狀也不好再說什么, 兩人不熟, 也沒什么話題可聊。幸村坐了沒多久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傍晚的時候原田信夫還是沒有醒過來。蟬在醫院里領了一份晚飯,吃完沒多久便接到了巖西打來的電話。
……
“你好,有什么事嗎?”幸村禮貌地詢問道。
站在他門外的蟬手里緊握著手機, 眼神里有些掙扎。
“幸村先生,可以請你幫我個忙嗎……”
蟬請他幫忙看著原田信夫, 而他要去解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我的雇主遭遇了一些事情, 希望我現在立刻去幫他。”蟬這么對他解釋道。
“信夫是我的朋友, 我會好好照顧他的,請放心吧。”幸村回答道。
聽見他的承諾, 蟬松了口氣。“那就再好不過了……”
幸村轉身回房間里拿了本書,給值班臺的護士打了聲招呼,和蟬一同走向了電梯。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得,蟬將手從兜里抽了出來,遞給幸村一個東西。
“銀行卡?”幸村挑眉。
“嗯。”蟬滿不在乎地應了一聲, “如果我哥醒了我還沒回來的話, 你就把這個東西給他。”
“還有……”蟬頓了頓, 眼里露出一絲狠厲, “任何人來探視千萬別同意。”
“……好。”
幸村回答地意外爽快, 這讓蟬有些意外。他扯了扯嘴角,并不覺得這原因有多么難以啟齒。“我的職業有些特殊, 我們這行容易得罪人,怕人尋仇尋到他而已。”
何止是容易得罪人,蟬最擅長的就是滅門,要是這樣還能招惹上什么人,那絕對是深仇大恨。
幸村是個聰明人,不該過問的東西,他從來都不會貿然詢問。
兩人走到了電梯前,蟬伸手摁了下行鍵。
“真令人羨慕呢,你聽起來很健康。”他忽然開口說道。
“嗯?”怎么突然這么講。
但蟬明顯沒有解釋的打算。他將卡塞進幸村精市手里,恰巧電梯也剛到。他揮了揮手,跨進了電梯。
“走了。”
電梯很快再次啟動,幸村看看手里的銀行卡,又抬頭看向蟬,漸漸合上的電梯門慢慢遮住幸村的視線,也遮住了蟬臉上視死如歸的表情。
忽然間幸村突然想起了信夫之前說的他可以聽到‘死’的聲音,那剛剛蟬說的‘你的聲音聽起來很健康’是指他的生命力很旺盛的意思嗎?
那……他們自己呢?
幸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以蟬的表情來看那絕對不會是雇主發生了一點事這么簡單。
……
第二天信夫醒來的時候蟬還沒回來,幸村將蟬對他說的話復述了一遍,然后將信用卡遞給了他。
剛剛大病一場的原田信夫楞楞地接過那張信用卡,像是被這消息搞蒙了一樣。
幸村見他這樣的神情頓時也更加確定自己之前的猜測是對的。隨之,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對不起。”
信夫搖搖頭,朝著他扯扯嘴角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這是他自己選的,你攔不住的,你無需道歉。”
“可以幫我拿一下手機嗎?”
幸村將床頭柜上手機遞給他,信夫先是翻出巖西的電話打了過去,好聽的女聲提示對方已關機。
他猶豫了一下又打了蟬的,這回通了,但是一直沒人接。電話響了十多秒突然被掛斷,他退出了提醒界面再一次打了過去,這回提示的也是關機。
“也許……他現在很忙……”幸村安慰道,原田信夫朝著他笑了笑,但明顯沒有聽進去。
“不提這事了,長澤小姐呢?”
“……可能已經回去了。”
“那就恭喜啦。”信夫朝他笑了笑,“那天的和果子,很好吃。謝謝了。”
“你喜歡就好。”是雅美提議的帶點心。原田信夫一年的大多數時間都住在醫院,很少有機會外出,雅美便想著給他帶一些有地域味道的東西。
“原田先生?該做檢查了。”護士探身道。
“那我就先回去了。”
“……再見。”
原田信夫開始了他的新一輪治療,幸村也開始了自己新的康復訓練。
幾天之內兩人都再也沒收到過任何有關蟬的消息。
原田信夫打了一次又一次的電話,無論是巖西還是蟬,全部都是關機。兩個人一同出現這樣的狀況,可以說是極為反常了。
“……也許只是什么特殊任務……”原田信夫這么勸著自己,但他自己也清楚也許事情的真相并不怎么美好。
四天后巖西的電話通了,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對方幾乎是在接到電話的第一瞬間就把電話掛了,然后再次關機。
蟬頓時就慌了,沒多久蟬的號碼主動給他打了過來,他幾乎是顫抖著接起了電話。
“你好,這里是東京銀座區警署廳,前兩天……”
蟬死了,和一個信夫并不認識的男人一起,從高樓破窗上摔下來的。
聽說前些天夜里那棟樓上發生了爆炸,兩個人被波及了些,身上灼傷了好大一塊,但根據具體的傷勢和現場痕跡來看應該是經歷了一番打斗。
過程中蟬擱下了自己的右耳。別人不知道為什么,但信夫知道,那是他能聽見蟬鳴的那一只。
“手機在跳樓過程中也被摔壞了,我們用了一些時間才調取出其中的信息,希望您能配合我們的調查……”
“我是他的家屬。”
“嗯?”做筆錄的警察愣了愣,這和他的劇本有點不太一樣。
“手機的主人……我能認領他的尸體嗎?”
“……當然可以。您帶證件了嗎?考慮到您的情緒,我們可以先辦這件事。”警察說話似乎有些古板,但好在通人情。
“……謝謝。”
信夫頓了頓,腦子里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還有一個人……我的一個朋友。他也失聯了。”
“姓名?年齡?有照片嗎?”警察瞬間嚴肅起來。
信夫想了想,從手機里調出三人唯一一張合照,那是前些天蟬把他帶回家吃飯時拍的。
他坐在最中間笑得無邪,巖西興致高昂地拿出手機調到自拍,姿勢有些搞怪,蟬坐在離鏡頭最遠的地方盡管一臉嫌棄還是很給面子地露了正臉。
三個人看起來竟也十分和諧。
“一個叫巖西的男人,四十歲的樣子。”
警察小哥拿過他的手機看了眼,突然噤聲。
“……他也死了,四天前,傍晚直接從樓上摔下來的,懷疑他殺……報警人是下班途中的我。”
……
幸村得到消息的時候,信夫正好來敲門問他要不要一起去秘密基地。
“之前一直說帶你去的,今天要去看看嗎?”他依舊笑得溫柔,看不出什么破綻。
幸村看著他的笑容,心口有些隱隱作痛。
兩個人進了電梯間,信夫摁下了負一樓。
“昨天一天沒找到我,你一定急壞了吧。”
“……你弟弟讓我好好照顧你。”幸村有些無奈,他至今還記得自己剛剛入院的時候,信夫表現出的厭世是有多么地致郁。
他害怕信夫一時想不開,雖然他想象不出自己若是處于信夫這個情況下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但起碼他不愿意看到信夫輕生。
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沒有目標,但以后誰也說不準……他相信蟬也愿意看著信夫好好活下去。
“我昨天得到出院許可了。”信夫打斷了他的聯想。
“誒?”
“去了好久沒去過的地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幸村沒有出聲。
“我抱著一個求助箱,就站在新宿的街頭——聽說前兩日那里也出事了呢,地板上都還看得見血色。”
要是原田信夫知道死在那的那位寺原少爺就是害得蟬和巖西喪生的罪魁禍首,那他的語氣絕不會像現在一樣輕松——但他永遠不會知道的。
“信夫……”
“當然,我還亮出了自己的假肢。”原田信夫不理會他的呼喚,繼續講著。
他輕笑一聲,“意外地籌到了很多善款呢。”
“……為什么要特意露出自己的假肢?”
“……人總會想要為別人做點什么的,比如幫助弱勢群體之類的……”
“以前我總是遮遮掩掩的……現在想來也沒什么不好。無論別人怎么看我……即便只有一條腿,我還是不倒的,不是嗎?”
“那些籌到的捐款……”
“我都捐了。這個世界只剩下我了,和我一樣患上這種癌癥的人卻還很多——我也想試一下為別人做點貢獻是什么樣子的。”
“你……”
“到了。”
電梯門應聲而開。
幸村從來沒有來過醫院的負一樓,密閉的空間里靜謐地有些嚇人,日光燈將整個走廊照得透亮,卻依然有些陰森。
信夫徑直走向走廊最深處,掏出從大久保醫生那得到的鑰匙,打開了那扇房門。他輕車熟路地摁亮門后的開關,日光燈閃爍一下,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
一具具停放整齊的白色木板棺材十分顯眼。
幸村抬頭看了眼門口。
太平間。
“……這里就是秘密基地嗎……”怪不得說一直沒機會帶他過來……
“我們隨便這么進來真的好嗎……”
“當然不行。”
“那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不要。”原田信夫徑直走進房間里,語氣堅決,“這里是我的精神鎮定劑。”
“……”幸村抿著唇,腦袋里開始權衡起來,有些摸不清信夫現在的心理狀態。
信夫慢慢走到棺材中間,指尖在兩邊的棺材板上輕輕劃過,棺材蓋的一端放著一個本子,上面記載了死者死亡的詳細過程。
“任何人的生命都有走到終點的那一天。”
“所有人都終將死去……”
他慢慢蹲下身子,將臉貼在了棺材蓋上。
“一想到這點,我就會如釋重負。”
“一直以來我都聽著周圍人的死亡倒計時,尤其在醫院這種地方——那聲音不斷地折磨著我,也只有在這里——”
“只有在這里,我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他輕輕地撫摸著木板,笑容迷醉而沉淪,動作輕柔地像是在對待自己的戀人。直到幸村看見了木板上顏色不一的暈色,他才發現信夫哭了。
“精市,我這條命是我弟弟給的。”
“既然你說他讓我好好活下去,那我就會好好活下去。”他笑著,卻不見得有多開心。
“所以你也不用天天幫他操心——我會好好遵守承諾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又無力,像是薄薄的蟬翼,一折就碎,實在沒多少說服力。
幸村嘆了口氣,走進屋子在那樽棺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奇跡般的,他并沒有因為置身于兩樽棺材間而產生什么不適。
“吶,你以后想做什么?”信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打網球。”幸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真好……”信夫感嘆了一聲又沒了動靜。
幸村知道他大概是在思考便也沒打擾他,太平間再次回歸了寂靜,門被幸村掩了起來,像是不曾有人來過。
“我想學醫……當醫生可能有點困難,但護理應該還不錯……男護士應該很緊缺的吧……”
“也不知道會不會收一個殘疾人……”他自嘲地笑了笑。
“……也許你可以咨詢一下大久保醫生。”幸村認真地給出了建議。
那天兩個人在太平間里瞎扯了很多,幸村沒問原田信夫是怎么放下的,信夫也沒再提輕生的事,兩人竟是就著信夫可能的就業方向討論了幾個小時,沒有任何人笑它不切實際。
回去的路上,兩人路過了育嬰室。信夫趴在玻璃窗上目不轉睛地盯著育嬰床上的新生兒。
“你那么認真,就不怕我只是開個玩笑么。”
“反正,我從不開玩笑。我希望你能過得更好。”幸村聳聳肩,視線掠過育嬰床上的一個個寶寶。
“謝謝……我會好好過的。”剩下的這一年,我會好好過的。
“精市,我突然開始羨慕你了。”信夫眨眨眼,依舊看著玻璃窗內。
他面前的這個小孩子睡得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夢到了什么,抬起小腳丫朝著信夫的方向踢了一腳,惹得信夫一陣輕笑。
“羨慕我什么?”
“沒什么。”
幸村:“……”
羨慕你有夢想,羨慕你家庭美滿,羨慕你的人生還有無限可能。
羨慕你這么多,可我也不后悔成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