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常常做這個夢,奇怪而悲切:
一個陌生的女人,我愛她,她也愛我。
每次她都隱約有些變化,
卻又依稀沒變。
——保爾-魏爾倫
半夜的時候雨停了。等到第二天早上的時候,地上的水已經干了大半,祖母一大早便穿著雨靴在院子里打理她的寶貝的花卉們。
父親特地請假去學校為他辦理了休學手續,而母親也請了一天的假,搭理好家里的一切,打算等幸村精市收拾完畢便帶他去醫院。
醫院在東京,而他們住在橫濱,雖說從橫濱到達東京乘特快只需近半個小時,但那只是車站到車站,如果算上其他路程,沒個一兩個小時恐怕到不了醫院。
因為不用晨練和上學,幸村精市難得睡了個懶覺。他昨晚回來得晚,躺在床上腦子里盡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輾轉反側到深夜才睡著——
“哥哥——”
結果還是一大早便被還得上學的幸村實栗給弄醒了。
實栗推開門后迅速地掀開被子鉆了進來,他還沒怎么醒呢,小姑娘抱著他哭得稀里嘩啦地道歉,好不容易哄住她,讓她安心地去上學之后,幸村精市也就睡不著了。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用被子蒙住頭又掀開,剛想起身,手里的動作一頓。那一秒他臉上的神情變得極為復雜。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此時他還在自己的房間里,躺在自己的藍色條紋床上,他微微側頭,松軟的枕頭上傳來的是熟悉的洗衣液味,透過凌亂的發絲,他依稀能看見自己的房間和之前沒什么兩樣。
晨風從未關緊的窗戶縫里吹了進來,將書桌上的書本嘩嘩翻過幾頁。因為有遮雨棚的緣故,他偶爾也會忘記關窗。
他小心翼翼地將被子提過頭頂,黑暗漸漸將他淹沒,他皺著眉,屏住呼吸打量了幾秒,卻還是什么都沒有發生。
明明方才他有看見自己的被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閃過,在黑暗里竟還有一絲些微的閃光。他從被子里鉆出來,怔怔地盯著天花板,最后一手拍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最近越來越奇怪了。
半分鐘之后,他干脆掀開被子打算起床。因為今天要接受檢查,所以他提前準備的衣服也十分寬松。
他坐在床邊上,雙手交叉勾起衣邊,棉麻材質的衣服幾乎不需要費什么力便脫了下來,露出那精壯卻又略顯瘦削的背脊和一對漂亮的蝴蝶骨。明明是常年運動的人,卻一點也不見黑。紫藍色的碎發隨著衣服的脫落散在后頸,凌亂卻又不失美感。
他剛伸手拿過準備好的長袖T恤,房門外便傳來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緊接著響起了母親的聲音。
“精市,還沒起床嗎?再不出發要來不及了?!?
“再等一下,馬上就來?!彼泵μ缀蒙弦?。
似乎是云層的移動擋住了光線,透過窗戶灑進來的陽光以目力可見的速度暗了幾個度。
幸村精市只覺得眼前的光景暗了暗,卻沒放在心上,只是換衣服的時候瞥見了陽臺上那簇藍色矢車菊,眼里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深意。
而他身后落在床榻的影子上則慢慢顯露出一個正坐著的、幾近透明的身影。
她背對著幸村精市,蜷著雙腿,佝著腰背,烏黑的長發在背上肆意鋪開,一雙手用力的捂著耳朵,緊閉著雙眼,臉頰上有一抹可疑的紅暈。
經過這些天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處境,她已經有些隱隱約約地明白,自己清醒的時候似乎只能待在這個叫幸村精市的男孩的影子之上——但他為什么要面對著光源坐下??!這樣影子的范圍——
她緊緊地抿住了唇,極力讓自己的心神保持鎮定。
盡管知道對方可能根本不能接觸到、甚至看到自己,但她仍覺得似乎有源源不斷的熱量正從緊緊相貼的后背上傳來;無論怎么捂住自己的耳朵,仍然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從各個縫隙鉆入她的耳朵。掌心下一對小巧圓潤的耳垂紅得似乎快要滴出血。
她忍不住想起了方才剛“醒過來”時的那番景象,幸村精市似乎將自己埋在了被子里,自己憑空出現的時候恰好是黑暗最盛之時。
被子里的空間狹小,即便她反應迅速地用手肘支撐了一下,但她還是鋪在了他的身上,鼻尖幾近相觸,那一雙紫色的眼眸里仿佛有著致命的漩渦,那一瞬間她似乎聞見了記憶中有幸賞過一次的伽羅香,苦澀卻又帶著些丁香般的甘。
好在這極盛的黑暗轉瞬即逝,她的手肘如同往常地一樣穿過了他的身體,然后在光芒照進的時候,她的形象又迅速地變回了其他人大概看不見的透明。
但在她肉眼看不見的程度上,這透明竟又比之前凝實了些。
思緒只是一閃而過,隨著幸村精市起身離開臥室,那股熟悉的、不容拒絕的力量將她也從床上牽了起來,被迫地踩著他的影子前進。
她睜開緊閉的雙眼,淺藍色的眸像是地中海上柔情的波浪。
————
偌大的醫院休息區,棕色調的裝潢讓人感覺親切而厚實,像是回到了家中一樣,不自覺地就卸下了防備。
這一片很安靜,有人在角落里看書,有人低聲交談著,因此從電梯里傳出來的高跟鞋踢踏的聲音便顯得格外明顯。
幸村精市原本坐在沙發里在看書架上的雜志,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他抬起頭,只看見兩個黑發白裙的小姑娘恰好躲在了他正對著的植物欄的后面。感受到幸村精市的視線,兩人還轉過身極為認真地對他做了一個保持安靜的動作。
像是兩個小女特工。
幸村笑著點點頭。但視線一偏便看到了不遠處正躡手躡腳走過來的女醫生,正是前幾日送他回家的那位,姣好的容貌,棕色的長發,以及總是十分溫柔的語氣。
“找到了!”
她突然從植物欄后面探出頭來,將兩個小姑娘都嚇了一跳。
“醫生……”
“不想喝藥嗎?”她蹲下身子和兩個蹲在地上的小家伙對視著。小姑娘們互相對視一眼,摳著自己的運動鞋,嘟著嘴不答話。
“我知道你們兩個一直很努力喲~今天不知道怎么樣呢?”
小姑娘們看著她誠摯的眼神,再一次面面相覷,面對這樣的稱贊,內心有了一絲絲的愧疚。
“要不然……今天也努力吧?”稍矮一些的女孩拉了拉另外一位的衣角,那一位看起來也有些動搖。
“那……現在去喝藥?”她斟酌著問出聲。嚴肅地討論完人生大事的小姑娘們再次將目光投向了大久保由理子。后者也毫不吝嗇地揉了揉小姑娘們的頭。
“真棒!”
“醫生很會哄小孩子啊?!毙掖寰行χ_口道。他還記得父親告訴他“讓他回家修養”幾天這樣的話便是這位醫生說的?!安焕⑹切睦磲t生。”
大久保由理子笑了笑,看著那兩個小女孩手牽手跑遠,這才慢慢站了起來。
“哪有,是她們本來就很懂事。”她這么說著,在幸村精市一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別看她們年紀小,已經在醫院里住了很久了。”
“住了很久了?”幸村精市有些驚訝,這里是住院部,他本來以為那兩個小孩只是暫居而已——但仔細想想,小孩子病到住院也不可能是多么輕松的病。
大久保由理子點點頭,回憶了一下,“矮一點的那個快一年了。高一點那個比她早來一個多月,已經一年多了?!?
幸村精市張張嘴,難得感覺不知道說什么好。
像是看穿了他的窘迫,大久保由理子主動開口,她將病歷本在膝上放好,換了一個更舒適的坐姿。
“你呢?準備好了嗎?”這時候她的語氣可和剛才哄小孩那種不大一樣。
幸村精市勉強地點點頭?!澳赣H去辦理手續了,我在這里等她?!?
大久保由理子了然地點點頭,然后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之前忘記說了,抱歉有些失禮。現在重新來——”
“初次見面,我叫大久保由理子,接下來的時間里會擔任你的心理醫生,請多指教?!?
“啊,初次見面,我是幸村精市,給您添麻煩了?!彼泵φ四樕?,放下手中的雜志,握住了她的手完成了這個禮節。
“精市?”母親一邊張望著一邊走了過來。
“那我就先告辭了?!?
“嗯,回見。”
幸村精市起身同大久保由理子道了別,將雜志放回書架,然后才拿起了自己的東西朝母親走去。
在大久保由理子看來,這謙遜的樣子可一點都不像個小孩。
然后…幸村精市的醫院生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