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的睡眠不比從前囉,”派席爾大學(xué)士爲(wèi)凌晨的會議精神欠佳向他致歉,“我寧可天亮前便早早起身,也不願輾轉(zhuǎn)反側(cè),爲(wèi)未完成的工作揪心憂愁。 ”他話雖這麼說,但瞧那低垂的眼皮,他似乎又快睡著了。
他們坐在鴉巢下通風(fēng)的房間裡,他的女侍送上白煮蛋、熟李子和燕麥粥。“非常時期,許多百姓連吃的都沒有,我想自己也該一切從簡。”
“令人欽佩。”提利昂承認(rèn),並敲開一顆棕色的大蛋,心裡覺得這顆蛋還真像大學(xué)士佈滿斑點的禿頭。“但我看法不同。我是能吃的時候儘量吃,以免明天吃不到。”他露出微笑,“說說,您的烏鴉也這麼早起嗎?”
派席爾捻捻流泄至胸的雪白鬍須,“那當(dāng)然。等您吃完,我就叫人拿紙筆來?”
“不必了。”提利昂取出兩封信,放在燕麥粥旁。兩張卷得很緊的羊皮紙,側(cè)面用蠟封好。“叫你的女僕下去,我們好說話。”
“孩子,你先退下。”派席爾命令,女孩急忙離開房間。“請問這些是……”
“寄給多恩親王道朗·馬泰爾的信函,”提利昂剝開蛋殼,咬了一口,似乎沒加鹽,“一式兩份,事關(guān)重大,派你最快的鳥兒送去。”
“吃完早餐,我即刻處理。”
“現(xiàn)在就辦,李子可以待會再吃,國家大事可等不得。眼下藍(lán)禮大人正率軍沿玫瑰大道北進(jìn),而誰也說不準(zhǔn)史坦尼斯大人何時會自龍石島啓航。”
派席爾眨眨眼,“如果大人您堅持——”
“我很堅持。”
“我隨時任您差遣。”學(xué)士蹣跚起身,頸鍊輕聲作響。他的頸鍊粗大沉重,重量乃是普通學(xué)士項鍊的十?dāng)?shù)倍,互相串接,鑲以寶石。在提利昂看來,其中黃金、白銀和鉑金的鏈條數(shù)目遠(yuǎn)遠(yuǎn)超過其他不值錢的金屬。
派席爾動作很慢,提利昂吃完煮蛋,又嘗過李子——李子煮得爛熟多汁,正合他胃口——這才聽見撲翅之音。他站起來,看見清晨天際烏鴉墨黑的身影,便驟然轉(zhuǎn)身,朝房間遠(yuǎn)端迷宮般的置物架走去。
學(xué)士的藥品爲(wèi)數(shù)驚人:幾十個蠟封的罐子,百餘瓶塞住的小瓶,同樣數(shù)量的白玻璃瓶,不計其數(shù)的幹藥草罐,每個容器上都有派席爾用工整的字跡寫成的精確標(biāo)籤。此人真是井井有條,提利昂心想。的確,一旦你理解了分類依據(jù),便會發(fā)現(xiàn)每種藥品都擺放得恰到好處。真是些有趣的東西:甜睡花和龍葵、罌粟花奶、里斯之淚、灰蕈粉、附子草和鬼舞草、石蜥毒、瞎眼毒,寡婦之血……
他墊起腳尖,使盡全身力氣向上伸展,好不容易夠到一個放在高處,積滿灰塵的小罐子。他看看上面的標(biāo)籤,笑著將之藏進(jìn)衣袖。
當(dāng)派席爾大學(xué)士慢吞吞地走下樓梯時,他已經(jīng)坐回桌邊,吃起另一顆蛋。“大人,已經(jīng)辦妥了。”老人坐下來,“這種事……是啊,是啊,辦得越快越好……您說,事關(guān)重大?”
“噢,沒錯。”提利昂嫌燕麥粥太稠,且缺了奶油和蜂蜜。這陣子,君臨城中已經(jīng)很難吃到奶油和蜂蜜,但拜蓋爾斯伯爵之賜,城堡裡的供應(yīng)倒不缺。最近城堡中的糧食有一半是從他和坦妲伯爵夫人的領(lǐng)地運來。羅斯比城和史鐸克渥斯堡位於王城以北,尚未遭戰(zhàn)火波及。
“寄給多恩親王本人,我……我可否問問……”
“最好別問。”
“如您所願,”提利昂能感受到派席爾強烈的好奇,“或許……該讓御前會議……”
提利昂拿起木匙輕敲碗緣,“好師傅,御前會議的職能是‘輔佐’陛下。”
“是啊,”派席爾說,“而陛下他——”
“——年方十三,由我代爲(wèi)行事。”
“的確,您是當(dāng)今御前首相,可是……您親愛的姐姐,我們的攝政太后,她……”
“……她漂亮白晰的肩膀上揹負(fù)了太多重責(zé)大任,我可不能無端加重她的負(fù)擔(dān),您說對吧?”提利昂歪歪頭,審視著大學(xué)士。
派席爾急忙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早餐。有的人看了他那對大小不一,一綠一黑的眼睛便會不舒服;他很清楚這一點,因此善加利用。“啊,”老人對著自己的李子喃喃道,“大人您說得一點沒錯。爲(wèi)她省去這些……負(fù)擔(dān)……您真是太體貼了。”
“我這個人別的沒有,就是體貼,”提利昂繼續(xù)吃起不甚可口的燕麥粥,“瑟曦畢竟是我親姐姐嘛。”
“是啊,她還是個女人,”派席爾大學(xué)士道,“雖然並非平凡女子,但……女人終究內(nèi)心脆弱,想一肩挑起國家大事,也真是不容易……”
得了,她是脆弱的白鴿?去問問艾德·史塔克吧!“知道您和我一樣關(guān)心她,我實在倍感欣慰。感謝您的盛情款待,不過我今天還有事要忙。”他扭扭腿,爬下椅子,“等我們收到多恩方面的回信,勞煩您立刻通知我囉?”
“照您吩咐,大人。”
“只通知我一個人喔?”
“啊……一定一定。”派席爾用佈滿老人斑的手抓著鬍子,就像溺水之人伸手夠繩子一樣。提利昂看了滿心歡喜,這是第一個,他想。
他跛著腳走進(jìn)下層庭院,畸形的雙腿因爲(wèi)樓梯而痠痛。此刻,太陽已高掛天際,城堡裡也活絡(luò)了起來。守衛(wèi)們在城牆上巡邏,騎士和他們的隨從則以鈍器練習(xí)戰(zhàn)技。波隆就在廣場附近,坐在一口井邊,兩個漂亮女侍合力提著一個裝滿毯子的柳條籃輕步走過,傭兵卻目不斜視。“波隆,你真是沒救了,”提利昂指指兩個女孩,“大好春光就在眼前,你卻光顧著看一羣呆頭鵝打架。”
“城裡有一百間便宜妓·院,花上幾個銅板,我愛怎麼幹就怎麼幹。”波隆回答,“可哪天從這羣呆頭鵝身上學(xué)到的東西卻可能救我一命。”他站起來,“那個穿藍(lán)格子外衣,盾牌上有三隻眼睛的小鬼是誰?”
“某位僱傭騎士,自稱塔拉德。你問這幹嘛?”
波隆撥開遮住眼睛的一搓頭髮,“這裡面,他最行。可你仔細(xì)瞧瞧,他的行動有一定的節(jié)奏,每次攻擊都依相同的順序使用相同的招式,”他嘿嘿一笑,“哪天他跟我對上,就會因此沒命。”
“他已經(jīng)宣誓效忠喬佛裡,應(yīng)該不會跟你對上。”他們一同穿過庭院,波隆放慢腳步,以配合提利昂的短腿。最近這位傭兵看來已經(jīng)有些人樣:黑髮梳洗整齊,鬍子剃得乾淨(jìng),身上穿著都城守備隊軍官的黑色胸甲,一件蘭尼斯特家的深紅底金手披風(fēng)自肩頭垂下,提利昂任命他爲(wèi)自己侍衛(wèi)隊長的那天,送他這件披風(fēng)作禮物。“今天有多少人請願?”他問。
“三十多個,”波隆回答,“跟以前一樣,不是來抱怨,就是有事相求。對了,你的寵物回來了。”
他呻·吟一聲,“坦妲伯爵夫人來過了?”
“她的隨從來過了。她再度邀請你去共進(jìn)晚餐。她備下一大塊鹿腿肉,兩隻淋了桑椹醬的填鵝,還有——”
“——她女兒。”提利昂嫌惡地說完。自他抵達(dá)紅堡的那一刻起,坦妲伯爵夫人便窮追不捨,輪番祭出鰻魚派、野豬肉和美味的奶油濃湯當(dāng)武器。她的女兒洛麗絲不但生得肥胖、柔弱而蠢笨,而且謠傳三十三歲了還是個處女,可她不知怎地卻認(rèn)定侏儒少爺和自己女兒是天生絕配。“回覆她,我很抱歉無法赴宴。”
“對填鵝沒興趣?”波隆一臉邪惡地笑道。
“乾脆你去吃鵝,順便把少女娶回家得了。或者換個人,叫夏嘎去。”
“如果是夏嘎,八成會吃了少女,把鵝娶回家。”波隆評估,“哈,不過洛麗絲比他還重。”
“這倒沒錯,”提利昂承認(rèn)。他們走進(jìn)兩座塔樓間密閉通道的陰影下,“還有誰?”
傭兵略微正色道:“有個布拉佛斯來的錢莊老闆,手上拿了些有模有樣的借據(jù),說要跟國王見面,談?wù)剼w還欠款的事。”
“可憐蟲,小喬能不能數(shù)過二十都有問題。叫他去找小指頭,他會想辦法打發(fā)掉。再來呢?”
“有個三河一帶來的領(lǐng)主老爺,控訴你老爸的手下燒了他家城堡,奸了他老婆,還把他的農(nóng)民全殺光了。”
“我們不是在‘打仗’嘛?”提利昂心想這八成是格雷果·克里岡乾的好事,不然就是亞摩利·洛奇爵士,或者父親那羣科霍爾惡狗。“他要喬佛裡怎樣?”
“賜給他新的農(nóng)民。”波隆道,“他大老遠(yuǎn)走到這裡,宣揚自己效忠王室,並要求補償。”
“我明天找時間接見他。”無論對方的忠誠是出於真心,還是走投無路,一個聽話的河間貴族終歸有用。“給他弄個舒服點的房間,熱好飯菜,再叫人送雙新靴子去,要上好的,就說是喬佛裡國王的心意。”慷慨的表示總不會錯。
波隆簡略地點個頭,“還有一大羣麪包師、屠夫和菜販子吵著要見國王。”
“我上回不是說了,我沒東西給他們。”運進(jìn)君臨城裡的食物少得可憐,其中還多半供應(yīng)城堡和軍營。青菜、根菜、麪粉和水果的售價同時飆升,提利昂根本不敢想象跳蚤窩的食堂鍋裡煮的都是什麼肉。或許有魚吧,他心裡希望,因爲(wèi)河海都還在他們掌握中……至少在史坦尼斯公爵渡海之前是這樣。
“他們要的是保護(hù)。昨晚有個麪包師被人放在自己爐子上烤熟了,暴民說他麪包賣得太貴。”
“真的?”
“現(xiàn)在他也沒法否認(rèn)。”
“他們……沒把他吃了吧?”
“這倒沒聽說。”
“想來下次一定會,”提利昂沉重地說,“能提供的保護(hù)我都給了。金袍軍——”
“他們聲稱有金袍軍混在暴民裡,”波隆道,“因此要求晉見陛下本人。”
“一羣蠢蛋。”提利昂上次連聲致歉,好說歹說把他們送走;換做他外甥,動用的可就是鞭子和長槍了。他真有點想撒手不管……但不行,他不敢這麼做。敵人兵臨城下是早晚的事,此刻他最不能容許的就是被城裡的叛徒出賣。“告訴他們,喬佛裡國王陛下業(yè)已體察他們的恐慌,將盡一切努力爲(wèi)他們改善環(huán)境。”
“他們要的是麪包,不是承諾。”
“我若是今天給他們麪包,明天來請求的人就會多上一倍。還有誰?”
“有個長城來的黑衣弟兄,總管說他帶了個罐子,裡面有隻爛掉的手。”
提利昂有氣無力地微笑,“真令人驚訝,怎麼沒人把它給吃了。我想我該見見他,不會剛巧是尤倫吧?”
“不,是個騎士,叫索恩。”
“艾裡沙·索恩爵士?”在長城期間,他見過的黑衣弟兄裡,就數(shù)艾裡沙·索恩爵士最不討提利昂·蘭尼斯特喜歡。他不僅刻薄惡毒,而且極端自大。“仔細(xì)想想,我眼下可不怎麼想見艾裡沙爵士。幫他找個一年沒換毯子的小房間,讓他那隻手多爛一點。”
波隆噗嗤一笑,轉(zhuǎn)頭走開,提利昂則掙扎著爬上螺旋梯。當(dāng)他瘸著腳穿過廣場時,聽見鐵閘升起的聲音,姐姐正帶著大隊人馬準(zhǔn)備出門。
瑟曦騎著白馬,高高在上,宛如綠衣女神。“弟弟,”她喊道,口氣沒有絲毫熱情。太后對於他整治傑諾斯·史林特的事很不高興。
“太后陛下,”提利昂恭敬地鞠個躬,“您今早看起來真是明豔動人。”她頭戴黃金寶冠,身披鼬皮斗篷,身後跟著大批騎馬隨從:御林鐵衛(wèi)柏洛斯·布勞恩爵士身穿白鱗甲,一如往常地皺著眉頭;巴隆·史文爵士把弓斜掛在鑲銀馬鞍上;蓋爾斯·羅斯比伯爵的哮喘越來越嚴(yán)重;人羣中還有練金術(shù)士公會的火術(shù)士哈林,以及太后的新寵,他們的堂弟藍(lán)賽爾·蘭尼斯特爵士,他原本是她前夫的侍從,後來由於遺孀的堅持擢升爲(wèi)騎士。維拉爾和二十名衛(wèi)士隨侍護(hù)送。“姐姐,你這是上哪兒啊?”提利昂問。
“我到各城門視察新造的弩炮和噴火弩。我可不要別人以爲(wèi)我和你一般,對城防設(shè)施不聞不問。”瑟曦用那雙澄澈的綠眸瞪著他,縱使眼神充滿輕蔑,依舊不減其美麗。“我接到報告,藍(lán)禮·拜拉席恩已率部從高庭出發(fā),眼下正帶著重兵沿玫瑰大道北進(jìn)。”
“瓦里斯也這麼跟我說。”
“等下次月圓,他可能就到了!”
“以他現(xiàn)在這種悠閒的速度,不可能。”提利昂向她保證,“他每晚在不同的城堡歡宴,每到一個岔路口就開庭主持朝政。”
“而每一天都有更多士卒聚集到他旗下,據(jù)說他的兵力已多達(dá)十萬!”
“的確是蠻多。”
“他身後有風(fēng)息堡和高庭的勢力撐腰,你這小笨蛋!”瑟曦朝下怒罵,“提利爾帳下所有諸侯都站在他那邊,惟有雷德溫除外——就這點你還得感謝我,只要我握有派克斯特大人那兩個醜八怪雙胞胎,他就只敢窩在青亭島,還得暗自慶幸走運。”
“只可惜你讓百花騎士從你的纖纖玉指間溜走了。總而言之,除我們以外,藍(lán)禮還有別的事要操心,比如我們在赫倫堡的父親,奔流城的羅柏·史塔克……如果我是他,我也會選擇這樣的策略,緩步前進(jìn),一邊向全國展示自己的實力,一邊觀望等待。讓對手去互相殘殺,自己則靜待時機成熟。倘若史塔克軍打敗我們,整個南方將如諸神灑下的恩惠一樣,立刻落入藍(lán)禮手中,不費他一兵一卒。假如我們得勝,他也可以趁虛而入。” ωωω ●т tκa n ●¢○
瑟曦餘怒未息,“我要你命令父親即刻率軍來君臨。”
除了讓你安心,這一點用也沒有。“我何時能‘命令’父親做這做那啦?”
她不理這個問題,“還有,你打算什麼時候救詹姆出來?他一個人抵你一百個!”
提利昂傻笑道:“我求你了,這秘密可千萬別說給史塔克夫人知道,我們沒有一百個我可供交換哪。”
“父親一定瘋了纔派你來,你連一無是處的白癡都不如。”太后一扯繮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快步跑出城門,鼬皮斗篷在身後飄動。她的隨從急忙跟上。
事實上,藍(lán)禮·拜拉席恩對提利昂的威脅,還不及他老哥史坦尼斯的一半。藍(lán)禮固然深受民衆(zhòng)愛戴,但他從未率兵打仗,史坦尼斯就不同了,此人作風(fēng)嚴(yán)厲,冷酷無情,若有辦法知道龍石島上的情形就好了……不論他花錢招募多少漁夫前往該島刺探,都沒有半個人回來,就連太監(jiān)宣稱佈置在史坦尼斯身邊的密探也杳無音訊。是啊,有人在岸邊看到里斯戰(zhàn)艦的斑紋船身,瓦里斯還從密爾得到報告,有當(dāng)?shù)氐膫虮L前去龍石島效命。倘若史坦尼斯從海上進(jìn)攻的同時,他弟弟藍(lán)禮率陸軍攻城,那須臾之後,喬佛裡的頭就得掛在槍尖上了。更糟的是,我的頭會插在他旁邊。令人沮喪的景象。假如事態(tài)果真演變到那種地步,他得先想辦法讓雪伊安全出城。
波德瑞克·派恩站在書房門口,凝神研究地板。“他在裡面,”他對著提利昂的腰帶宣佈,“在您的書房裡面,大人,對不起。”
提利昂嘆道:“看著我,波德,我受不了你看著我的褲褶講話,看得我渾身不舒服,何況我那兒又沒開口。誰在我書房裡面?”
“小指頭大人,”波德瑞克小心而飛速地瞄了他一眼,隨即又匆忙垂下視線,“我是說,培提爾大人,貝里席大人,財政大臣。”
“你把他說得好像一羣人。”男孩彷佛捱打般彎下身子,令提利昂覺得莫名的罪過。
培提爾伯爵坐在窗邊,穿著李子色長絨毛外衣和黃緞披風(fēng),戴著手套,一隻手?jǐn)R在膝蓋上,模樣優(yōu)雅而慵懶。“國王正拿十字弓和兔子作戰(zhàn),”他說,“過來瞧瞧吧,目前兔子佔上風(fēng)。”
提利昂得墊起腳尖才能看清楚。外面廣場上躺了只死兔子,另有一隻身上插了根弩箭,長耳朵不斷抽搐,差不多就要斷氣。無數(shù)的箭枝七零八落地斜插在硬泥地上,活像被暴風(fēng)吹亂的稻草。“放!”喬佛裡大喊,獵師便放開原本握住的兔子,兔子拔腿就跑。喬佛裡用力扣下十字弓扳機,結(jié)果足足瞄差了兩尺。兔子後腳站立,朝國王掀掀鼻子,小喬一邊咒罵,一邊扭緊弓弦,但他還不及重新上箭,兔子已跑得不見蹤影。“再來一隻!”獵師把手伸進(jìn)兔籠,抓出一隻棕色的,這次喬佛裡急於放箭,差點射中普列斯頓爵士胯下。
小指頭轉(zhuǎn)過來,“小子,喜不喜歡罐醃兔肉?”他問波德瑞克·派恩。
波德盯著訪客的靴子,那是一雙染色的漂亮紅皮靴,上面有黑色渦形裝飾,“大人,是吃的嗎?”
“嗯,勸你把錢投資在陶罐上,”小指頭建議,“城堡很快會被兔子淹沒,到時候我們一日三餐都得吃兔肉。”
“總比吃老鼠肉好。”提利昂道,“波德,你退下吧。對了,培提爾大人要不要先喝點什麼?”
“謝謝,還是不用了。”小指頭露出招牌式的挖苦笑容,“人家說:醉來飲侏儒,醒時守長城。我本就氣色不佳,穿上黑衣那就太明顯了。”
你不用害怕,大人,提利昂心想,我爲(wèi)你準(zhǔn)備的可不是長城。他在一張堆滿靠墊的高椅子坐下,“大人,您今天看起來可真雅緻。”
“聽您這麼說,我好難過,我可是努力讓自己‘每天’都看起來雅緻哪。”
“這是套新衣服?”
“是啊,您眼光真不錯。”
“李子色和黃色,是您家徽的顏色?”
“不是,但每天都穿得顏色雷同,總會煩的,得不時換換,您說對吧?”
“你那把刀子也漂亮極了。”
“是嗎?”小指頭眼裡閃過一抹促狹,他抽出匕首,若無其事地看了一眼,彷佛是這輩子頭一遭見到,“瓦雷利亞鋼的,龍骨刀柄,可惜就是樣式普通。您感興趣的話,就送給您吧。”
“送給我?”提利昂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陣,“不,我覺得不妥,還是別給我的好。”他知道,這傲慢的混蛋,他不但知道,也清楚我知道,還認(rèn)爲(wèi)我動不了他。
在這個世界上,假如說真有誰用黃金來武裝自己,非培提爾·貝里席莫屬,而不是詹姆·蘭尼斯特。詹姆那套聞名天下的鎧甲不過是鍍金的鋼板,可小指頭,啊……提利昂對親愛的培提爾所知越多,就越覺得不安。
十年前,培提爾伯爵被瓊恩·艾林安插去海關(guān)某個小職位吃閒飯,結(jié)果他反以三倍於其他稅吏的收入脫穎而出。由於勞勃國王花錢很厲害,所以像培提爾·貝里席這種可以把兩枚金龍幣磨一磨生出第三個的人,自然成爲(wèi)不可多得的人才。於是小指頭一路扶搖直上,入宮不過三年,便已成爲(wèi)財政大臣,列席御前會議。比起那焦頭爛額的前任大臣時代,如今王室歲入是過去的整整十倍……雖然王室負(fù)債也相應(yīng)地大幅增加。不管怎麼說,培提爾·貝里席都是變戲法的高手噢,他的確聰明。他不是簡單地收取稅金,然後將之深鎖國庫,他的辦法多著呢。他用種種國王的承諾來抵支債款,再將國庫裡的資金拿去運用。他購置貨車、店鋪、船隻和房舍,在作物豐收時低價買入穀物,在糧食短缺時高價賣出麪包。他從北方買進(jìn)羊毛,自南方購入麻布,從里斯進(jìn)口蕾絲,或儲存起來,或四處流通,染色之後,繼而賣出。金龍幣彷佛自行繁衍般不斷膨脹增加。小指頭放款出去,連本帶利收回來。
與此同時,他也逐漸培養(yǎng)自己的心腹。四庫總管全是他的人,王家會計和王家度量員,就連三間鑄幣廠的負(fù)責(zé)人,也都是他提名的人選。除此之外,港務(wù)長、包稅人、海關(guān)人員、羊毛代理商、道路收費員、船務(wù)長、葡萄酒代理商等等,十個裡面也有九個是小指頭的人。他們大都家世普通,包括商人之子、小貴族、甚至有外國人,但以成就而論,這些人的能力遠(yuǎn)超前任的貴族事務(wù)官。
從沒有人質(zhì)疑過這些任命,何必呢?小指頭對任何人都不構(gòu)成威脅。他聰明伶俐,笑口常開,和藹可親,是每個人的朋友。不論國王或首相需要什麼款子,他總有求必應(yīng),況且他出身不高,只比僱傭騎士稍高一等,因此也沒什麼起眼。他沒有藩屬諸侯,沒有衆(zhòng)多僕從,沒有雄城古堡,沒有值得誇耀的祖業(yè),沒有高攀婚姻的本錢。
就算他是叛徒,我敢動他嗎?提利昂心想。他不敢全然確定,尤其是在戰(zhàn)火正酣的當(dāng)下。時間一久,他自能用自己的人取代小指頭的人擔(dān)任要職,但現(xiàn)在……
下面的廣場傳來喊叫,“哈,陛下殺死了一隻兔子。”貝里席伯爵解說道。
“想也知道是隻遲鈍的兔子,”提利昂說,“大人,您小時候在奔流城做養(yǎng)子,聽說您和徒利家關(guān)係親近。”
“可以這麼說,尤其是和女孩子。”
“有多親近?”
“我破了她倆的處·子之身,夠親近了吧?”
這個謊——提利昂很確定這是撒謊——撒得全然若無其事,幾可亂真。難道撒謊的人是凱特琳·史塔克?關(guān)於童貞被奪和匕首的事難道也是假的?提利昂活得越久,便越覺得凡事都不簡單,而世間少有真相可言。“霍斯特大人的兩個女兒對我都無好感,”他坦承,“即便我有什麼提議,她倆大概也不願聽。可是呢,假如從您的口中說出來,那麼同樣的話,想必就是甜在心頭囉。”
“那得看說什麼話。如果您想用珊莎換您哥哥,請您去浪費別人的時間。喬佛裡絕不肯放掉他的玩具,而凱特琳夫人也不至於蠢到拿弒君者僅跟你換一個女兒。”
“我準(zhǔn)備把艾莉亞也還給她,我已經(jīng)派人去找了。”
“找和找到是兩碼事。”
“大人,我會謹(jǐn)記您這句忠告。不過我真正的意思,是希望您前去打動萊莎夫人,對她,我開出的條件優(yōu)厚得多。”
“萊莎比凱特琳聽話,這沒錯……不過她的膽子也小,而且我知道她恨你。”
“她自認(rèn)理由充分,我作客鷹巢城時,她堅稱我是謀害她丈夫的兇手,對我的辯駁充耳不聞。”他微向前靠,“你看,假如我答應(yīng)把殺害瓊恩·艾林的真兇交給她,或許她會因此對我轉(zhuǎn)變看法?”
這話讓小指頭坐直了身子,“您找到了真兇?我得承認(rèn),您挑起我的好奇了。您打算怎麼做?”
現(xiàn)在輪到了提利昂微笑,“萊莎·艾林得先知道,我這人送朋友禮物,向來是心甘情願。”
“您要她的友誼,還是她的軍隊?”
“兩者都要。”
小指頭捻捻修剪整齊的尖鬍子,“萊莎也有自己的難處,明月山脈裡的高山氏族越來越肆無忌憚,數(shù)目逐漸增加……裝備也日益精良。”
“真叫人頭痛,”提供裝備的提利昂·蘭尼斯特說,“不過這個忙我能幫,只需我一句話……”
“這句話的代價是什麼?”
“我要萊莎夫人母子奉喬佛裡爲(wèi)王,宣誓效忠,然後——”
“——出兵攻打史塔克和徒利?”小指頭搖搖頭,“蘭尼斯特,你計劃的漏洞在於:萊莎絕不會與奔流城作對。”
“我當(dāng)然不會這麼要求她。我們又不缺敵人,可以動用她的軍隊去對付藍(lán)禮大人,或史坦尼斯大人——倘若他從龍石島出兵的話。作爲(wèi)回報,我會還她一個公道,爲(wèi)瓊恩·艾林主持正義,並恢復(fù)谷地的和平,我甚至?xí)蚊强膳碌暮⒆訝?wèi)東境守護(hù),繼承先父的職位。”我要看他飛!男孩的聲音在記憶裡隱約迴盪,“爲(wèi)確保我履行承諾,我還會把外甥女交給她。”
看到培提爾·貝里席那雙灰綠眼眸裡露出真正的驚訝,他頗感得意,“彌賽拉?”
“等她成年以後,便可嫁給小勞勃公爵。在此之前,她留在鷹巢城當(dāng)萊莎夫人的養(yǎng)女。”
“請問太后對此有何看法?”小指頭一見提利昂聳肩,當(dāng)即大笑,“想也知道,蘭尼斯特,你真是個危險的小傢伙。不錯,我可以在萊莎耳邊對她這麼唱,”他又露出那狡猾的微笑,目光浮現(xiàn)一抹促狹,“如果我願意的話。”
提利昂點點頭,不動聲色,他知道小指頭絕對沉不住氣。
“好吧,”過了半晌,培提爾毫無愧色地接腔,“你打算給我什麼好處?”
“赫倫堡。”
觀察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實在有趣。培提爾伯爵的父親是王國貴族中地位最卑微的一類,他的祖父更只是個毫無田產(chǎn)的僱傭騎士;他所繼承的家業(yè),只是五指半島海濱一片強風(fēng)肆虐的巖岸。赫倫堡卻是七大王國中最爲(wèi)豐饒肥碩的領(lǐng)地之一,佔地廣大,土壤豐美,壯麗的主城固若金湯,與國內(nèi)任何城塞相比,都絕不遜色……與它相比,連奔流城都顯得小巫見大巫——培提爾·貝里席便是在那裡做過徒利家養(yǎng)子,可當(dāng)他不知分寸地覬覦霍斯特公爵千金時,立刻被粗暴地轟出去了。
小指頭花了點時間整理披風(fēng),但提利昂可以看見那雙狡獬貓眼裡閃過的飢渴。對方上鉤了,他心裡清楚。“赫倫堡是個不祥之地。”片刻之後,培提爾伯爵說,裝出無趣的樣子。
“那就把它夷爲(wèi)平地,依您的意思重新修建。不用擔(dān)心經(jīng)費,我打算讓您總領(lǐng)三河流域,這些河間貴族已經(jīng)證明了他們有多麼反覆無常,就讓他們對您宣誓效忠吧。”
“連徒利家也一樣?”
“假如我們勝利後,徒利家還存在的話。”
小指頭的表情像極了剛偷咬一大口蜂窩的男孩,他很想提防蜜蜂,但蜂蜜卻太過甜美。“赫倫堡及其所有領(lǐng)地、稅賦,”他尋思,“如此一來,你就讓我躋身於王國最顯赫的貴族之林。大人,非是我不懂知恩圖報,可——您爲(wèi)什麼要這樣做?”
“先前在國王繼位的危機中,您輔佐太后匡護(hù)王上,立下汗馬功勞。”
“傑諾斯·史林特不也一樣?況且他也新近得到了這個赫倫堡——可一旦他沒了利用價值,便又把城收了回去。”
提利昂笑道:“您可真尖刻,大人。您要我怎麼說呢?我需要您去說服萊莎夫人,但我可不需要傑諾斯·史林特來掌管我的軍隊。”他聳聳肩,“我寧可讓您接手赫倫堡,也不願見到藍(lán)禮坐上鐵王座,這不是再明顯也不過了嗎?”
“此話有理。您知道,爲(wèi)了讓萊莎·艾林同意這樁婚事,我很可能得再跟她上牀。”
“我相信您一定勝任愉快。”
“我曾對奈德·史塔克說:如果你發(fā)現(xiàn)跟自己上牀的原來是個醜女,最好的作法就是閉上眼睛,趕緊辦事。”小指頭十指交疊,看著提利昂那雙大小不一的眼睛,“給我兩週時間,結(jié)完手邊事務(wù),然後安排船隻送我去海鷗鎮(zhèn)。”
“沒問題。”
客人站起身,“蘭尼斯特,看來今天早上不僅令人愉快,而且獲益良多……相信對你我而言都是如此。”他一鞠躬,大跨步走出去,黃披風(fēng)在身後飄動。
提利昂心想:這是第二個。
他上樓回臥室,等待瓦里斯的到來。他相信對方遲早會出現(xiàn),八成是傍晚,或許更晚,到月亮出來以後。他打算今夜去會雪伊,因而不希望等得太久。因此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後,當(dāng)石鴉部的蓋特通知他臉上撲粉的傢伙來訪時,他頗覺驚喜。“您害大學(xué)士侷促成那樣,真是沒心肝喲。”太監(jiān)故作斥責(zé),“提醒您哦,此人無法保守秘密。”
“怎麼,烏鴉還嫌八哥黑?難道你就不想聽聽我給道朗·馬泰爾的信裡面寫了些什麼?”
瓦里斯咯咯笑道:“說不定我的小小鳥兒已經(jīng)告訴我了喲。”
“哦?是嗎?”他想聽的就是這個,“你倒說說看。”
“迄今爲(wèi)止,多恩人尚未捲入戰(zhàn)事,道朗·馬泰爾雖已召集諸侯,但也僅止於此。可是,他對蘭尼斯特家族的仇恨人盡皆知,世人多半認(rèn)爲(wèi)他會投靠藍(lán)禮大人。您打算勸他打消這念頭。”
“這很明顯,”提利昂道。
“唯一費人思量的,是您究竟拿什麼去換取他的盟約。親王是個重感情的人,至今都在爲(wèi)妹妹伊莉亞和她的小寶貝哀悼啊。”
“家父曾告訴我,爲(wèi)政之人,絕不能讓私人感情影響政治之道……眼下傑諾斯大人穿了黑衣,這會兒朝中就有這麼個重臣席位空著呢。”
“重臣席位的確不容小覷,”瓦里斯承認(rèn),“可要讓一個心高氣傲之人忘記妹妹慘死的悲劇,光這樣足夠嗎?”
“何必忘記呢?”提利昂微微一笑,“我已許下承諾,交出殺害他妹妹的兇手,要死要活,隨他高興。當(dāng)然囉,得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後再說。”
瓦里斯精明地看了他一眼,“我的小小鳥兒告訴我,當(dāng)有人找到垂死的伊莉亞公主時……她口中哭喊著……某個人的名字。”
“大家都知道的秘密,那還叫秘密嗎?”但在凱巖城中,衆(zhòng)人皆知殺死伊莉亞公主母子的是格雷果·克里岡,人們盛傳他先殺了襁褓中的王子,手上沾滿孩子的鮮血和腦漿,然後姦污了公主。
“您口中這個‘秘密’可是令尊的部下。”
“家父會頭一個告訴你:拿一隻瘋狗去換五萬多恩士兵相當(dāng)劃算。”
瓦里斯摸摸撲粉的臉頰,“可是,萬一道朗親王不只要求兇手伏法,連背後主使者也要償命怎麼辦?”
“叛軍領(lǐng)袖是勞勃·拜拉席恩,歸根結(jié)底,所有命令都是從他而起。”
“但勞勃當(dāng)時並不在君臨。”
“道朗·馬泰爾不也一樣?”
“所以了,用血債血還安撫他的自尊,拿重臣職位滿足他的野心,不用說,還要加上金銀和封地。這提議的確誘人……然而再怎麼誘人的甜點,都是可以下毒的。如果我是親王,在伸手拿這塊蜂窩之前,還會有個要求,那,就是用來表示誠意的信物,確保不遭背叛的信物。”瓦里斯露出狡黠無比的微笑,“我很好奇,您到底把哪位送給了他?”
提利昂嘆口氣,“你早知道了,對吧?”
“哎,既然您都這麼說了——呃,是託曼吧?畢竟您不可能把彌賽拉同時送給道朗·馬泰爾和萊莎·艾林兩人嘛。”
“以後記得提醒我,別跟你玩這種猜謎遊戲,你根本會作弊。”
“託曼王子是個好孩子。”
“如果我趁他年少時,將他自瑟曦和喬佛裡的魔掌中帶開,或許他長大以後還會是個好人。”
“也是個好國王?”
“喬佛裡纔是國王。”
“倘若陛下有什麼不測,託曼便將繼承王位。託曼這孩子天生可愛,又是出了名的……聽話啊。”
“瓦里斯,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豐富了。”
“大人,我就把您這話當(dāng)恭維吧。總而言之,既然您對他如此禮遇,道朗親王斷無拒絕之理。我不得不說,您辦得實在高明……除了一個小小的漏洞。”
侏儒大笑,“這個漏洞叫瑟曦?”
“國家大事哪比得上母子親情呢?或許,看在家族榮耀和王國和平的份上,太后會勉強同意把託曼與彌賽拉其中之一送走,但兩個都要?絕無可能。”
“只要別讓瑟曦知道,她就無從妨礙囉。”
“萬一計劃在成熟之前,就被陛下她發(fā)現(xiàn)呢?”
“這個嘛,”他說,“我自然把告密者當(dāng)死對頭囉。”看著瓦里斯咯咯傻笑,他心裡清楚:第三個也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