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諾,你還好吧?”莫爾蒙司令皺眉問。
“好吧?”他的烏鴉呱呱叫,“好吧?”
“大人,我很好。”瓊恩撒了謊……還特意大聲,仿佛這樣可讓謊言成真。“您呢?”
莫爾蒙又是眉頭一皺。“有個死人想殺我,你覺得我能好到哪里去?”他抓了抓下巴。由于長長的灰胡子被火燒到,他便把胡子給割了。新長出來的白色短須使他看起來不僅丑陋了些,老上許多,更顯得脾氣暴躁。“說實話,你的氣色不太好,手怎么樣了?”
“正在復原。”瓊恩動動自己綁了繃帶的手指給他看。扔那堆窗簾所帶來的灼傷比他預期中嚴重許多,現(xiàn)在他的右手臂纏滿了絲繃帶,一直綁到手肘。當時他一點感覺也沒有,之后才開始疼痛。他裂開的紅皮膚內(nèi)流出液體,一個個嚇人的充血水泡布滿指間,大得像蟑螂似的。“學士說會留下疤痕,但除此之外應該沒有大礙。”
“手上有疤沒關系,在長城這兒,你大多時候都會戴手套。”
“大人,您說的是。”困擾瓊恩的不是疤痕,而是其他的部分。伊蒙師傅給他喝了罌粟花奶,但即便如此,手依舊痛得要命。起初他感覺自己的手仍然著火,日夜燒個不停,惟有將之插進裝滿陳雪和碎冰的盆子里才能稍減疼痛。瓊恩在床上疼痛難耐,翻滾哀嚎的模樣,只有白靈知道,為此他暗自感謝天上諸神。可等他真的睡了,他又會作夢,這些夢比手傷還可怕。在夢中,和他廝殺的尸體不僅有藍眼睛和黑手掌,更有父親的臉,他可不敢把這個告訴莫爾蒙。
“戴文和哈克昨晚回來了,”熊老說,“和其他人一樣,他們沒找到半點你叔叔的蹤跡。”
“我知道。”昨晚瓊恩硬拖著身子去大廳和朋友們共進晚餐,當時大家談論的都是游騎兵失敗的搜查行動。
“你也知道,”莫爾蒙咕噥,“怎么大家什么都知道啊?”他也沒期待答案。“看來,總共就那么兩個……東西。不管他們是什么,我絕對不承認他們是人。感謝天上諸神。要是再多幾個……唉.還是別去想的好。只是我這身老骨頭有預感,以后遲早會再碰上,伊蒙師傅也這么說。冷風吹起,夏日將盡,前所未見的寒冬即將來臨。”
凜冬將至。對瓊恩而言,史塔克家的箴言從未如此陰森,如此充滿不祥之氣。“大人,”他遲疑地說,“聽說昨晚又來了一只鳥兒……”
“是有這么回事。怎樣?”
“我想知道有沒有我父親的消息。”
“父親!”老烏鴉在莫爾蒙肩上走來走去,頭上下擺動,嘲弄地叫道,“父親!”
司令伸手想捏住它的長嘴,但烏鴉跳上他的頭,拍拍翅膀,飛過房間,停在窗戶上。“就只會吵鬧搗蛋,”莫爾蒙咕噥著說,“烏鴉通通這副德行,真不知我養(yǎng)這只討人厭的鳥做什么……如果有艾德大人的消息,你覺得我會不叫你來么?無論你是不是私生子,你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信上說的是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的事。他似乎被從御林鐵衛(wèi)里給革職了。他們把他原先的席位給了那條黑狗克里岡,現(xiàn)在賽爾彌正被通緝中,罪名是叛國。那些蠢才派了幾個衛(wèi)士去拿他,結果他宰了兩個后逃走了。”莫爾蒙哼了一聲,他對那些派都城守衛(wèi)去對付像無畏的巴利斯坦如此武藝超凡的人的看法,溢于言表。“我們這兒森林里有白色鬼影,城里面有不安分的死人行走,結果坐在鐵王座上的竟是個小毛頭!”他語帶嫌惡地說。
烏鴉尖聲怪笑:“小毛頭!小毛頭!小毛頭!小毛頭!”
瓊恩記得熊老對巴利斯坦爵士寄予厚望,如果連他都失勢,那莫爾蒙的信還有什么機會上達國王呢?他不禁緊握手指,劇痛卻立即從傷口炸裂開來。“那我妹妹呢?”
“信上既沒提到艾德大人,也沒說他女兒的事。”他有些惱火地聳聳肩。“說不定他們根本就沒收到我的信。雖然伊蒙師傅送了兩份抄本,也派他最好的鳥兒帶去了,可這種事誰說得準呢?我看八成是派席爾懶得回信。這也不是第一次了,當然更不會是最后一次。恐怕對君臨那些人而言,我們什么也不是。他們只肯告訴我們他們想讓我們知道的事,而這些事少得可憐!”
你也只告訴我你想讓我知道的事,這些事還更少呢,瓊恩忿忿不平地想。羅柏已經(jīng)號召封臣,率軍南進,卻沒有人告訴他……后來還是念信給伊蒙學士聽的山姆威爾·塔利當天夜里偷偷跑來找他,一邊輕聲細語,一邊懺悔自己不該這么做。可想而知,他們一定是認為他兄弟的戰(zhàn)爭與他無關。然而這卻比其他所有事更教他煩心。羅柏正馳騁沙場,他卻坐困愁城。無論瓊恩如何寬慰自己:如今他的職責所在是與新弟兄們共同防守長城,他依舊覺得自己像個懦夫。
“玉米!”烏鴉又叫起來,“玉米!玉米!”
“噢,給我閉嘴。”熊老告訴它。“雪諾,伊蒙師傅估計你的手多久可以復原?”
“快了。”瓊恩回答。
“那敢情好,”莫爾蒙司令拿出一把劍,放在兩人之間的桌上,那劍有著黑色金屬鑲銀邊的鞘。“喏,到時候你就用這個。”
烏鴉振翅而下,停在桌上,昂首闊步地朝劍走去,一邊好奇地歪著頭。瓊恩猶豫了一下。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一點頭緒都沒有。“大人,這是?”
“之前那場火把劍柄圓頭的銀給熔掉了,護手和劍柄也被燒毀,唉,干皮革和木頭,不燒才有鬼。至于劍本身嘛……你得用熱一百倍的火才能傷到劍身。”莫爾蒙把手一揮,連劍帶鞘推過粗糙的橡木桌面。“我把其余的部分重新打過了。拿去吧。”
“拿去吧!”烏鴉得意洋洋地附和,“拿去吧!拿去吧!”
瓊恩僵硬地伸手拿劍。他用的是左手,因為右手不但綁了繃帶,而且傷口未愈,不甚靈活。他小心翼翼地將劍從鞘里抽出,舉到眼前。
劍柄尾端的圓球是一塊淡白色的石頭,還加了鉛以平衡劍身的重量,圓球雕刻成一只咆哮狼頭的模樣,眼睛是兩小片紅榴石。劍柄裹著又黑又軟的新皮,未經(jīng)汗?jié)n和血水沾染。劍身則足足比瓊恩慣用的劍長了半尺,前端極尖,既能刺擊,亦可揮砍,上面開了三道深深的血槽。“寒冰”是名副其實的雙手劍,這把則是一手半,有時也稱為“長柄劍”。這柄狼劍似乎比他以前用過的劍都輕。瓊恩輕轉劍身,看到色澤沉暗的精鋼劍身歷經(jīng)千錘百煉所留下的波紋。“大人,這是用瓦雷利亞鋼鍛鑄的劍啊。”他訝異地說。父親以前時常讓他把握“寒冰”,所以他知道這外觀和手感。
“沒錯。”熊老告訴他,“這是我父親的劍,是我祖父傳給他的。這把劍在莫爾蒙家族父子相傳了五百年,我年輕時也用這把劍,后來我穿上黑衣,便將它傳給兒子。”
他將傳給兒子的劍給了我,瓊恩簡直不敢相信。劍刃極度平衡,鋒芒一遇光線,立即熠熠發(fā)光。“您的兒子——”
“我兒讓莫爾蒙家族蒙上恥辱,但他逃亡之前,倒還懂得留下這把劍。我妹妹把劍送還給我,然而每當見到它,就讓我想起喬拉的事,所以我把劍收起來,日子一久也就忘了,直到這回在我臥室的灰燼里找到它。原本劍柄尾端是個銀制熊頭,不過因為經(jīng)年累月的磨損,早已辨認不出。你用的話,我想白狼比較適合。正好我們工匠里面有個不錯的雕刻師傅。”
當瓊恩還在布蘭那個年紀的時候,也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樣,夢想著將來干出一番大事業(yè)。雖然每次白日夢的細節(jié)都不同,但他總想像自己救了父親一命,事后艾德公爵宣布瓊恩已經(jīng)證明了自己是真正的史塔克傳人,并將“寒冰”交到他手中。即便在當時,他也知道這不過是小孩子的玩笑,私生子是絕不可能繼承家傳寶劍的。如今想起這些,他卻覺得羞恥。奪走自己兄弟的繼承權,這算什么?我沒資格接受這把劍,他心想,一如我沒資格繼承“寒冰”。他動動灼傷的手指,感覺到皮膚底下深層的痛楚。“大人,您讓我受寵若驚,可是——”
“小子,少跟我‘可是’。”莫爾蒙司令打斷他。“若不是你和你那頭狼,我現(xiàn)在就不會坐在這里了。你不僅勇敢……更重要的是,你的腦筋動得快。沒錯,天殺的,就是用火!我們早該知道,早該想起來。古時也曾有過長夜之劫,唉,八千年雖然久了點……可若是連守夜人都不記得,還有誰會記得呢?”
“誰會!”聒噪的烏鴉跟著叫,“誰會!”
那天晚上,諸神確是聽見了瓊恩的祈禱;尸鬼的衣服一著火,瞬間便被烈焰吞噬,仿佛它的皮膚是蠟油,骨頭是干柴。瓊恩只需閉上眼睛,依然可以見到那具尸體踉蹌著走過書房,四處碰撞家具,揮舞雙臂拍打火焰的景象。縈繞心頭久久不去的是那張臉:四周為火圍繞,頭發(fā)燃如稻草,壞死的肌肉一塊塊熔解滑落,露出下面的顱骨。
不管驅(qū)使奧瑟的是何種惡魔力量,都已被烈火趕走;他們在余燼堆里找到的那團扭曲東西,只不過是烤熟的人肉和燒焦的骨頭罷了。然而在他的噩夢里,它又再度到來……這次冒火的尸體頭上生著艾德公爵的容貌。焦黑爆突的是父親的皮膚,如結凍眼淚般流下臉頰的是父親的眼睛。瓊恩不明白為何會做這種夢,也不了解這代表的意義,他只是嚇壞了。
“一劍換一命,夠便宜了。”莫爾蒙總結。“快拿去,別再跟我啰唆,聽懂了沒?”
“是,大人。”瓊恩的手指撫摩著柔軟的皮革,這把劍似乎迫不及待地渴望他的掌握。他明白,這是莫大的榮耀,他也的確非常感激,可是……
他不是我父親,這個念頭毫無預警地躍上瓊恩心頭。艾德·史塔克公爵才是我父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無論別人給我多少把劍,我都不會變。但他怎么能對莫爾蒙司令說他夢想的是另一個人的劍呢……
“我也不想聽什么客套話,”莫爾蒙道,“所以把道謝都省了罷。用實際行動證明你珍惜它,比說多少廢話都管用。”
瓊恩點點頭。“大人,這把劍可有名諱?”
“以前是有的。名叫‘長爪’。”
“長爪!”烏鴉大叫,“長爪!”
“長爪,好名字,”瓊恩試著揮砍了一下。雖然左手持劍,難看又笨拙,但寶劍仿佛憑著自己的意志劃破空氣。“狼和熊都有爪子。”
熊老聽了似乎很高興。“我也這么想。我看你得把劍背在背后。這劍太長,沒法佩在腰際,至少在你再長高個幾寸之前是這樣。還有,你好好練習一下雙手攻擊。等你的手傷痊愈,可以找安德魯爵士教你幾招。”
“安德魯爵士?”瓊恩不記得這個名字。
“安德魯·塔斯爵士。他正從影子塔趕來,他是我們新任的教頭。艾里沙·索恩爵士昨天早上到東海望去了。”
瓊恩放下劍。“為什么?”他傻傻地問。
莫爾蒙哼了一聲。“你以為呢?當然是我派他去的。他身上帶著杰佛·佛花被你那白靈咬斷的手。我命令他搭船去君臨,將手呈報給那小鬼頭國王看看,這總該吸引喬佛里的注意吧……何況艾里沙爵士出身既好,又是正式冊封的騎士,朝廷里也有舊識,應該不至于像其他穿黑衣的‘烏鴉’弟兄般受到冷落。”
“烏鴉!”瓊恩覺得烏鴉的口氣有些憤慨。
“總之呢,”總司令不理會烏鴉的抗議,續(xù)道,“如此一來你和他就自然隔開了幾千里,也不顯得我偏袒。”他伸出一根指頭指著瓊恩的臉。“但是,別以為這代表我贊同你在大廳里胡來。勇氣雖然可以彌補相當程度的愚蠢,但無論你幾歲,都不是小孩子了。這是把成年人的劍,也只有成年人才配用它。我希望你好自為之。”
“是,大人。”瓊恩把劍收回鑲銀邊的劍鞘。雖說這并非他夢想的劍,但依然是件貴重的禮物,而將他自艾里沙·索恩的惡意侮辱之中釋放出來,更是高貴之舉。
熊老搔搔下巴。“我都忘記剛長出來的胡子有多癢了。”他說,“唉,也罷。你的手能工作么?”
“可以,大人。”
“那敢情好。今晚會很冷,我要喝點加料的熱葡萄酒。幫我找瓶紅的,不要太酸,香料也別省。還有,你去跟哈布說,他要是敢再給我送煮羊肉來,我就把他給煮了。上次的后腿肉整個是灰的,連鳥都不吃。”他用拇指搓搓烏鴉的頭,鳥兒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咕嚕。“你去吧,我還有事要忙。”
他佩著寶劍走下高塔樓梯,站在壁龕里的守衛(wèi)微笑著看他。“真是把好劍。”其中一人說。“雪諾,干得漂亮,”另一個人告訴他。瓊恩逼自己也對他們微笑,然而他心底卻沒有笑意。他知道自己應該高興,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他的手隱隱作痛,口中有憤怒的味道,可他說不出自己究竟是對誰生氣,或是為何生氣。
如今莫爾蒙總司令改住國王塔,瓊恩出塔時,發(fā)現(xiàn)五六個朋友正鬼鬼祟祟地等在外面。他們在谷倉門上掛了個箭靶,裝作練習箭法,但他一眼就知道他們別有企圖。他前腳剛落地,派普便叫道:“嘿,快過來讓咱們瞧瞧吧!”
“瞧什么?”瓊恩說。
陶德溜過來。“當然是你的紅屁股啰,還有什么?”
“那把劍啦,”葛蘭說,“我們想瞧瞧那把劍。”
瓊恩用充滿責難的眼光掃視他們。“原來你們都知道。”
派普嘻嘻笑道:“我們可不像葛蘭那么笨。”
“你明明就笨,”葛蘭堅持,“你比我還笨。”
霍德有些歉疚地聳聳肩。“劍尾的圓球是我和派特一起雕的,”這位工匠說,“紅榴石則是你朋友山姆從鼴鼠村帶回來的。”
“我們知道得比那更早哩,”葛蘭說。“路奇在唐納·諾伊的鍛爐那邊幫忙,熊老拿燒壞的劍去的時候他剛好在場。”
“快把劍拿出來!”梅沙堅持。其他人也跟著起哄。“拿劍來!拿劍來!拿劍來!”
于是瓊恩抽出長爪,左右旋轉,讓他們好好欣賞。長柄劍身在蒼白的日光下閃著陰暗而致命的光澤。“這是瓦雷利亞鋼呢。”他嚴肅地表示,努力裝出應有的快樂和驕傲。
“我聽說啊,從前有個人有把瓦雷利亞鋼打的剃刀,”陶德說,“結果他刮胡子的時候把頭給剃掉了。”
派普嘿嘿一笑。“守夜人雖有幾千年歷史,”他說,“但我敢打賭,咱們雪諾大人肯定是頭一個把司令塔給燒掉的人。”
眾人哈哈大笑,連瓊恩也忍俊不禁。其實他引起的那場火,并未當真燒毀那座堅實的石砌高塔,只是把塔頂兩層樓的所有房間,也就是熊老的居所,給燒得一干二凈。大家對于損失倒是不以為意,因為這場大火同時也燒毀了奧瑟的殺人死尸。
至于那個生前叫做杰佛·佛花,原本是游騎兵,后來只剩一只手的尸鬼,也被十幾個弟兄剁成碎片……然而它卻先殺死了杰瑞米·萊克爵士及其他四人。杰瑞米爵士本已砍下它的頭,可依舊沒能阻止無頭尸鬼拔出他的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肚腹。遇上早已死亡,怎么也不會倒下的敵人,無論力量還是勇氣都沒有太大用處;武器和護甲,所能提供的保護也殊為有限。
這個悲慘的念頭,使得瓊恩原本脆弱的心緒更加惡劣。“我要去找哈布,請他安排熊老的晚餐。”他唐突地對大家宣布,然后將長爪插進劍鞘。他知道朋友們是一番好意,可惜他們不懂。這實在不能說是他們的錯:他們用不著面對奧瑟,沒有親眼目睹那雙死人藍眼的慘白光芒,沒能感受到死人黑手指的冰冷,自然更不關心三河流域的激烈戰(zhàn)事。既然如此,又怎能期望他們了解呢?他唐突地轉身,悶悶不樂地大步離去。派普在身后叫他,但瓊恩沒有理會。
火災之后,他們讓他搬回傾頹的哈丁塔,住在他以前那間舊石室里。當他回到房間,白靈正蜷縮在門邊睡覺,但它一聽見瓊恩的靴子聲,便抬起頭來。冰原狼的紅眼睛比紅榴石還要沉暗,比人眼更睿智。瓊恩蹲下來,搔搔它的耳朵,給它看劍尾的圓球。“看,是你呢。”
白靈聞聞石雕,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瓊恩微笑著告訴小狼:“榮耀歸你所有。”突然間,他回想起自己在晚夏的雪地里找到它的經(jīng)過。當時他們帶著其他小狼正要回去,可瓊恩聽見了別的聲音,回頭看去,只見雪地里的它一身白毛,幾乎無從分辨。“它就孤身一個,”他心想,“離兄弟姐妹遠遠的。它與眾不同,所以被它們趕走。”
“瓊恩?”他抬起頭。兩頰通紅的山姆威爾·塔利站在面前,局促不安地發(fā)抖,全身緊緊裹在厚重的毛皮斗篷里,仿佛即將進入冬眠。
“山姆,”瓊恩起身。“怎么了?你也想看看那把劍么?”既然大家都知道,山姆自然不例外。
胖男孩搖搖頭。“我曾經(jīng)是我父親的寶劍傳人,”他悲戚地說,“那把劍叫‘碎心’。藍道大人讓我拿過幾回,可我每次都很害怕。劍是用瓦雷利亞鋼鑄成,美麗異常,也鋒利異常,我怕會傷到妹妹們。現(xiàn)在狄肯是它的傳人了。”他在斗篷上擦擦手汗。“我……嗯……伊蒙師傅要見你。”
還不到換繃帶的時間。瓊恩狐疑地皺眉質(zhì)問:“他找我做什么?”看著山姆可憐兮兮的模樣,答案已經(jīng)不問自明。“你跟他說了,是不是?”瓊恩怒道,“你跟他說你告訴我了。”
“我……他……瓊恩,我不是故意的……是他問的……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他根本就知道,他看得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他的眼睛早就瞎了。”瓊恩口氣嫌惡地大嚷,“我自己認得路。”說完,他徑自走開,留下目瞪口呆的山姆站在原地發(fā)抖。
伊蒙學士正在鴉巢里喂渡鴉,克萊達斯提著一桶肉片,跟著他在籠子間行進。“山姆說您有事找我?”
學士點點頭。“是我的意思。克萊達斯,請把桶子交給瓊恩,或許他愿意好心地幫我個忙。”駝背紅眼的弟兄將桶子遞給瓊恩,隨后趕忙爬下梯子。“只管把肉丟進籠子,”伊蒙指點他。“鳥兒自己明白。”
瓊恩將桶子換到右手,左手伸進血紅的肉塊。鴉群見狀,紛紛發(fā)出嘈雜的尖叫,在鐵欄里飛來飛去,拍動漆黑如夜的翅膀擊打著金屬鳥籠。肉被切成比指節(jié)大不了多少的小碎塊,他抓起滿滿一把血紅肉片丟進籠中,尖叫和振翅聲立刻愈演愈烈。兩只體型較大的渡鴉為了爭奪一塊上好的肉,彼此廝打起來,一時之間羽毛紛飛。瓊恩趕忙又抓一把,丟給其中一只。“莫爾蒙大人的烏鴉喜歡吃水果和玉米。”
“那是只很罕見的鳥,”學士道:“大部分的烏鴉雖然也吃谷子,但還是偏好肉類。這不光能讓它們強壯,恐怕它們生性就嗜血。在這點上,它們和人類倒是挺像……所以,和人一樣,烏鴉的個性也不全然相同。”
瓊恩接不上話,只好繼續(xù)丟肉,不禁納悶自己為何會被找來。也罷,等老人家覺得時機適當,自然會告訴他。伊蒙學士這個人可是催不得的。
“鴿子雖然也可以訓練來遞送訊息,”學士續(xù)道,“但我們用來送信的渡鴉不僅強健,體型大,膽子壯,聰明得多,遇上老鷹也更有能力自衛(wèi)……然而渡鴉色黑,又以尸體為食,因此有些信仰虔誠的人憎恨它們。你可知道,‘受神祝福的’貝勒曾試圖用鴿子全面取代渡鴉?當然,他沒有成功。”老師傅面露微笑,將那雙白色盲眼轉向瓊恩。“只有守夜人比較喜歡渡鴉。”
瓊恩的手指浸在桶子里,血淹及腕。“我聽戴文說,野人也把我們叫做烏鴉。”
“烏鴉是渡鴉的可憐遠親。它們是一身黑羽的乞食者,向來受到誤解,遭人怨恨。”
瓊恩真希望自己能清楚他到底在講些什么,以及其中緣由。渡鴉和鴿子與他何干?如果老人家有話要說,為何不肯直截了當?
“瓊恩,你可曾想過,為何守夜人不娶妻也不生子?”伊蒙學士問。
瓊恩聳聳肩。“我沒想過。”他又丟了些碎肉。此時他的左手已經(jīng)沾滿黏滑血漬,右手則因木桶的重量而隱隱作痛。
“只因如此一來,他們才不會為情愛所困擾,”老師傅自問自答,“情愛是榮譽的大敵,更是責任的大忌。”
瓊恩覺得不太對勁,但他沒說什么。老學士年逾百歲,在守夜人軍團里德高望重,他沒資格去反駁他。
老人家似乎察覺了他的不以為然。“瓊恩,你告訴我,假如有這么一天,你的父親大人必須在榮譽和他所愛的人之間做出抉擇,你想他會怎么做?”
瓊恩遲疑了。他想說艾德公爵絕對不會做出有損名譽的事,即使為了情愛也不例外。然而他心中卻有個狡詐的聲音在悄悄低語:他有個私生子,這有何榮譽可言?還有你母親啊,他負起過對她的責任嗎?他連她的名字都不肯講!“他會做他該做的事,”他刻意拖長音調(diào),借此掩飾自己的猶豫不決。“不管那是什么。”
“那么,艾德大人是萬里挑一的人才。多數(shù)人不若他這么堅強。跟女人的情愛相比,榮譽算得了什么?當你懷抱初生幼兒……或是想起兄弟的笑容,責任又算得了什么?不過都是虛幻,都是空談罷了。我們身為凡人,天上諸神使我們有能力去愛,那是對我們最美好的恩賜,卻也是我們最深沉的悲哀。”
“守夜人軍團的創(chuàng)建者深知他們的勇氣是守護王國,抵抗北方黑暗勢力的惟一屏障。他們深知自己不能分神他顧,否則決心必將動搖,所以他們誓不娶妻,誓不生子。”
“然而人皆有父母,皆有兄弟姐妹。他們來自紛爭不斷的大小王國,也深知時局雖改,人性終究不變。于是他們立下誓言:守夜人守護王國,但絕不參與其中任何戰(zhàn)役。”
“他們恪守誓言。當伊耿殺死黑心赫倫,奪其王國的時候,赫倫的兄弟正是長城守軍總司令,手下有一萬精兵,但他沒有出兵。當七大王國依舊是七國分立的年代,任何一個時代,至少都有三四個國家彼此交戰(zhàn),但守夜人沒有參戰(zhàn)。當安達爾人渡海而來,橫掃先民諸國,這些死去國王的子孫們依舊奉誓不渝,堅守崗位。千百年來,始終如一,這便是榮譽的代價。”
“當一個人無所畏懼時,即便懦夫也能展現(xiàn)不輸于人的勇氣。當我們毋需付出代價時,自然都能盡忠職守。行走在這條榮耀的大道上,似乎是那么地容易。然而每個人的生命中遲早會遇到考驗,那便是他必須抉擇的時刻。”
有些渡鴉還在吃,細細的肉絲懸掛在長喙邊,不住搖晃。大多數(shù)烏鴉似乎都看著他。瓊恩能感覺每一雙細小的黑眼停在他身上的重量。“如今就是我要抉擇的時刻……您的意思,是這樣嗎?”
伊蒙師傅轉過頭,用那雙瞎了的白眼“看”著他,仿佛可以看透他的心。瓊恩覺得自己赤·裸裸的,什么都藏不住。他情不自禁地兩手握起桶子,把剩下的碎肉全倒進籠里。肉條和血水,四處飛濺,渡鴉紛紛振翅散開,瘋狂尖叫。動作快的在空中叼住肉條,貪婪地大口吞咽。瓊恩松開手,任由空桶“咔啦”落地。
老人伸出一只枯槁而遍布斑點的手,放在他肩上。“孩子,這很痛苦,”他輕聲說,“噢,可不是嘛,做出抉擇……總是痛苦的。現(xiàn)在如此,以后依然。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瓊恩苦澀地說,“沒有人知道。就算我是他的私生子,他依舊是我父親……”
伊蒙師傅嘆道:“瓊恩,我剛才告訴你的,你難道都沒聽進去?你難道認為自己是第一個經(jīng)歷考驗的人嗎?”他搖搖蒼老的頭,那是個虛弱得難以形容的動作。“天上諸神為我的誓言設立過三次考驗。一次在我年幼,一次我正值壯年,最后一次則在我步入老年之后。那時我已年老體衰,視力漸弱,然而面臨的抉擇如同第一次那般殘酷。渡鴉從南方帶來我家族滅亡的消息。黑色的翅膀,黑暗的消息。我的親人死亡、名聲掃地、景況凄涼。但我這個身體虛弱的瞎眼老人能做些什么呢?我像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一般無助,可一旦想到自己坐在這里,置身事外,聽任他們殺害我弟弟可憐的孫子,他的曾孫,還有那些無辜的孩兒……”
老人眼中晶瑩的淚水,讓瓊恩驚駭?shù)貌荒苎哉Z。“您究竟是誰?”他近乎恐懼地輕聲問。
那雙老邁的唇微微牽起,露出一張無牙的嘴。“不過就是個自學城畢業(yè),立誓為黑城堡與守夜人奉獻心力的學士罷了。在我的組織里,每當我們立下誓言,戴起項鏈之時,便須拋棄原有的家族姓氏。”老人摸摸掛在自己削瘦脖子上的項鏈。“我的父親是梅卡一世,在他之后,我的弟弟伊耿代替我繼承王位。我的祖父為我取名伊蒙,用以紀念龍騎士伊蒙王子,也就是他的叔叔,或者他的父親,看你相信哪個版本的故事。我原名……”
“伊蒙……‘坦格利安’?”瓊恩簡直不敢相信。
“都是過去的事,”老人說:“過去的事了。所以,瓊恩,你看,我的確是明白你的感受……正因為明白,所以我不會要求你留下或是離開。你必須自己做出這個抉擇,然后一輩子與之相伴,就像我一樣。”他的聲音只剩囈語。“就像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