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堯頎長的身影,隨著燭火一竄一竄,幾乎要竄到玉色合歡被上來。過了很久,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燭火一熄,他又摸索著回到了碧紗櫥里。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等聽到均勻的呼吸,確定他已經睡著了,才躡手躡腳地爬下床來,乘著月色向書案上摸,果然有一張信箋,拿起來聞聞,還噴香,心里立即升騰起一片挾著火光的煙塵,帶著桃花的色澤和香艷的味道。
怪不得誤打誤撞地娶親讓他如此惱火,看來不僅僅是因為我曾經騙過他的銀子,啊!我真傻,真的,我是單知道他不喜歡我才會討厭娶我,我不知道如果他心里另有所屬的話才會更討厭娶我。
可見,作為文盲,無論在哪一個時代都是寸步難行的,現在我手里拿著新婚丈夫出軌的證據,卻眼神空蒙而渙散,等到明天去問度娘,又怕被他發現了。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我突然急中生智靈光一閃,抄起蕭堯剛才拿過的那管尾端包金的湖筆,在宣紙上照葫蘆畫瓢,臨下信箋上的文字。
從明天起,我要跟度娘學知識學文化,從此不作睜眼瞎。我不等不靠自力更生,等我抓到蕭堯把柄的那一天,哼哼,看著吧,到時候,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遺言。
有志不在年高,雖然珠兒已過了讀書的最佳年齡,但我錯過了太陽,不能錯過群星,第二天,蕭堯去衙門當值,我便搬來一摞書,求度娘教我。
度娘穿了一身蓮青平金對襟繡蝶褙子,團團玉蝶展翅欲飛,伊的手指順著細致的花繡一圈圈抹著,笑問我:“以前郡主最討厭讀書的,怎么今兒忽然轉性了?”
我怎么說,難道告訴她我要兼職做私家偵探,防火防盜防小三,事關家丑,我并不想讓度娘知道太多,于是隨口編了個理由,“蕭家的人,連丫鬟都識字,我也不能太遜了,要不然讓他們小瞧了去,給爹丟臉。”
度娘也就不再深究,問我:“郡主打算從哪本書學起?”
這倒叫我費起了躊躕,這里頭拿出哪一本來,對我來說都如觀天書,我坐在一堆書里扒拉了半天,最后揀出一本唐詩,遞給度娘。
度娘含笑點了點頭,道:“郡主很會選,唐詩乃詩之精華,卻不似《詩經》那般艱深,深入淺出,有一些通俗易懂的,便是黃口小兒也能背。”
唉,真不知道度娘是夸我還是扁我呢。
“那么郡主從這兒讀起,遇到不認識的字或不懂的句子,就來問我。”度娘說著,卻翻到了最后一頁,讓我開始讀。
拿過書一看,我那被半碗孟婆湯消磨的記憶仿佛有一點蘇醒,并不是度娘翻錯了,而是那個時代的書確是從后向前翻,從右往左寫的。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一本書翻下來,找不到半個標點,我開始慶幸自己選了本唐詩,反正不是五個字一斷,就是七個字一斷,要是拿本散文什么的,讀到精神分裂,我也倒不明白這白紙黑字到底寫了些什么東東。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問度娘:“咱們屋前這塊匾上寫“齊眉館”是什么意思?”
度娘一面拿小銀刀給我削著一只橙紅的柚子,笑道:“夫妻恩愛的意思。”
我更莫名驚詫了,“夫妻恩愛跟眉毛有什么關系?”
度娘放下柚子,手按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腰來,好半天才忍住,“這是個典故,書生梁鴻與妻子孟光恩愛,每次孟光給梁鴻送飯時,都要把盤子舉得跟眉毛一樣高,以示相敬如賓……”
沒等度娘說完,我就無法自控地啐了一口,“舉個盤子就叫恩愛啊,那我要把盤子舉頭頂上,是不是更恩愛,那青樓里迎來送往的紅牌姑娘,日日對恩客曲意逢迎,是不是個個都能寫進《列女傳》了?”
我對這種把夫妻恩愛指數與盤子高度,或者貼切一點說,與妻子對丈夫的畏懼指數直接掛鉤的愚蠢邏輯,直接鄙視路過。蕭堯這輩子,就是等到地老天荒,也別想等到我把盤子舉過頭頂的那一天。
度娘只是笑。我又想起來一件事,又問度娘:“什么是‘七出’?”
度娘斂了笑容,問:“郡主聽誰說的?”
我一陣怔忡,說:“沒什么,我聽落雪隨口胡謅的。”
度娘遞了一塊削好的柚子給我,“‘七出’又叫‘七棄’,為人婦者,犯其中任何一條,夫家皆可將其休棄,乃是: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口多言,竊盜。”接著,度娘又絮絮地給我解釋這七條都是什么意思。
我心想,昨夜偷了蕭堯的信,已形同竊盜,我打算捉他紅杏出墻的把柄,已形同妒忌,何必還要等三年之后,給我扣上個不孕不育的惡名,現在就一刀兩斷,多省事。
當然,爹……一想到爹,我又躊躕起來了。
別說,跟著度娘讀書,倒比前些日子更充實了,學了一陣子,我也認得不少字了,只是瞞著蕭堯,更不許度娘告訴他我讀書的事,
那封信上的字,我也漸漸認得差不多了,可以能看出他是給他遠在朔州的表舅寫的信,上面好像提到了一個叫“悠悠”的女孩子。我想起來了,那日在榮安堂,蕭夫人是提到一個叫“悠悠”的,我當時只當她也是博物館中的文物一枚,就沒往心里去,看來這個悠悠,肯定個性開朗,活潑可愛,是比我這個一臉倒霉相的騙子叫人心清氣爽多了。
再往前想,我給蕭堯設下那個請君入甕的圈套時,蕭堯帶我去客棧,他的身邊的確帶著一個年輕女子——那個一邊吃粥一邊沖我皺眉的女子,吃飯時那副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相跟蕭堯一樣的令人討厭:真是天生一對。
不知道為什么,最后這個結論,讓我一陣難過。
這種難過的情緒一旦襲來,懶惰的病毒又開始侵蝕我勤勉的細胞,漸漸地,那些潛伏著金錢美女的圣賢書越來越面目可憎,尤其后來,度娘教我讀那些郎情妾意情意綿綿的詩詞時,那些卿卿我我的文字就更加的面目可憎,她們總會讓我想起蕭堯掛著甜蜜的笑容淺吟低唱時,心中浮上的是另一個無比優雅的影子。
終于有一天,我把書向床上一扔,拉著度娘,苦苦哀求伊帶我出去玩。
度娘起先不同意,但經不住我軟磨硬泡以死相逼,只得無可奈何地答應跟我早去早回。
子曰:“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子還曰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作為一個有修養有品位的郡主,剛剛風光大嫁的蕭家夫人,想要偷偷溜出去,也是要好好作一番準備工作的。
首先要做的是按時上交蕭夫人給我布置的作業,現在蕭夫人每隔五天就要我把兩色針線交給她,還不許做重樣的,今天繡個荷包,明天縫個扇套,后天做個香袋兒,總之,你想要批量流水生產,輕松地完成任務,是絕對不行的。當然,這些小物件,對我來說,早就是小菜一碟,當初我連嚴小姐房里擺的八扇屏風都繡過。所以目前做作業我只敢拿出三分功力,努力把一個刺繡初學者的境界模仿到惟妙惟肖。盡管如此,每隔五天,我還是會看到蕭夫人惆悵失落的眼神。
我問度娘:“蕭夫人是恨屋及烏么?”
度娘道:“也有這個原因,不過最重要的,是郡主嫁給蕭大爺,保寧侯的爵位就鐵定是蕭大爺的了。王爺怎么肯讓郡主嫁一個連世襲爵位都沒有的郡馬?”
憤怒的烈焰撲過來,將我期待出行的快樂化為灰燼。原來蕭堯與我假作恩愛,是因為爵位!我被長裙一絆,磕在一塊山子石上。
度娘著急忙慌地掀起底裙,見膝蓋上青了一塊,心急火燎道:“這怎么好,快回去擦點藥酒吧。”
我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說了句“沒事”,繼續往前走,努力使自己的步調保持常態,膝蓋上卻是火辣辣一陣陣鉆心的疼。
回到齊眉館,憑欄遠眺,深秋的寒風漸漸有了冬的味道,是一種刺骨的凝重,然而這樣的刺骨卻刺到了我的心里,刺醒了我混沌的大腦。
我扶著冰涼的欄桿,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誤入歧途,為什么看到蕭堯給別人寫信時瞎猜亂想?為什么一想到蕭堯的表妹心里像塞滿了泡菜——又酸又辣?為什么要拼命讀書寫字,難道真的只是因為想要看懂那封信?
其實蕭堯就算為了爵位與我假作恩愛也并沒有錯啊,作為庶出兒子,他在這個家里一點一滴的地位都是自己一手一腳得來的,更何況當初我們奉旨完婚又不是他的意思,他是逼不得已才結了這頭啼笑皆非的親事。
可是為什么我會憤怒,會難過,會喜怒無常?難道……那個念頭剛剛“小荷才露尖尖角”,就被我“啪”的一下打了回去,我望著黃昏時灰陰陰的天空,吹著寒颼颼的冷風,逼迫自己勇敢地撕開一個面目慘淡的事實:蕭堯,他不會喜歡你,以前是,現在是,以后,永遠……命運可以垂青你一次,給你一個麻雀變鳳凰的機會,但是不可能每一次天上掉下餡餅,都是你中獎。所以,不要貪心不足貪得無厭,否則你只會變成那個一無所有的漁夫的妻子或是一條撐死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