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汪氏可能見的世面不多,但是她在烏雲山時家裡不會耕種,可沒少看人臉色。今天是小歡顏百日,府裡是請客開宴的,玉娘帶著這個布衣姑娘到她這裡,並且說大奶奶另有重要的客人相待,郭汪氏就明白了,大奶奶不方便招待這位姑娘吧。不然,偌大一個宅邸,哪裡找不到一個廂房一個小廳幾個僕從招待這個布衣姑娘的呢。
更別提跟她請教做生意的事。這話再好笑不過了。大奶奶可是瀝州大名鼎鼎的周公子,做生意哪裡需要跟這樣一個女子請教的。所以她的話題一直圍繞著農家小事兒打轉,還時不時拿著比如“唉,我們家那口子就是不會種地,以前沒少捱餓,柳姑娘,你家裡想必耕作都是好手吧?”,總是用這樣那樣的話題,一次次暗示著柳姑娘的身份。
說起來郭汪氏自己的身份,並不比這柳姑娘高多少。但是她有自知之明。她拿得起放得下。她敢大年初二的做一桌飯請戚廷嶽周朦朧一家子來作客,但是也知道,大奶奶在府裡招待重要客人的時候,她從來不瞎湊過去。她不是看不起自己的身份,是不想給大奶奶添麻煩。
而這位柳姑娘,看著一直笑吟吟的,放在袖子裡的手,和偶爾朝門口望去的眼睛,都透露了她並不想安安靜靜聽從主人的安排待在這裡。所以郭汪氏一遍遍用自己的身份,告誡這位姑娘,認清你自己的身份。
周朦朧走進來的時候,郭汪氏三人正在院子裡曬著太陽說話,郭汪氏手裡做著什麼針線,銀色的針在白晃晃的溫暖的太陽下閃閃發光。
每次小侯爺說,要給她去買料子做衣裳,要給她打首飾,柳雙都義正言辭的拒絕了。她覺得她在他心裡,自始至終就是一個布衣女子,只要他真心喜歡她,她就不會因爲穿什麼戴什麼而覺得自己就委屈了。所以跟小侯爺出來作客,柳雙想了一夜,還是把她連著幾天晚上偷偷趕製出來的一身光滑杭稠衣裙又放回了箱籠裡,依舊穿著平日裡常穿的一身布衣。
出門的時候,柳雙看著小侯爺一如既往溫情脈脈的笑臉,覺得真驕傲。<>我穿什麼他都喜歡。
可是當看著這個面容淨白漂亮的女子,著一身繡花繁複寬袖大擺的衣裙朝她走來,當她看清楚那妃子色繡瓜瓞連綿緙絲十二幅湘裙,上面套的對襟比甲是亮麗的玫紅,繡著薔薇寶相紋,比甲的滾邊是潔白如玉的白貂絨,這個女子也是淺笑吟吟,頭上鑲寶赤金飛鳳頭面在太陽光下亮閃閃的晃得人眼暈,耳垂上拇指大的東珠耳墜都幾乎把她玉白的耳垂給全都擋住了。
這個華衣美裳珠寶疊翠的女子如此溫柔的朝她走來,柳雙卻覺得自己臉上的親切微笑多麼不堪一擊。這定然就是女主人,那個心很善,人很好的戚大奶奶了。
“大奶奶您來了?!逼綍r並沒有,而這時,郭汪氏卻行了個下人禮,她天天看著大大小小的僕從給周朦朧行禮,她學都學會了。
不知道是剛剛幾個時辰的說話讓柳雙明白了自己和這府邸的差距,還是周朦朧高貴華麗的出場震懾了她隱藏著的脆弱內心,柳雙腿一抖,下意識的就學著郭汪氏也行了個一模一樣的禮。她沒有察覺到,郭汪氏雖然這樣做,但是郭汪氏並沒有自稱奴婢。“大奶奶好。”
柳雙行禮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她並不知道各種行禮方法有什麼不一樣,在十幾年的人生經驗裡,這一處她是空白的。但是隨後她看到劉大小姐給周朦朧行禮時,她就明白了,窘迫的紅雲急不可賴的爬上了她的臉頰,她的耳根,她的脖子。
“大奶奶來了?!眲⒂衲镆彩沁@樣一句話,輕巧巧福了一下。立馬就高低立現了。
周朦朧點點頭,視線在柳雙身上停了一下,“柳姑娘,讓你久等了。多有慢怠了?!笨蜌馐亲銐蚩蜌猓瑓s並沒有一句請你見諒,請你擔待。
沒有請她見諒,柳雙連對答都擠不出來,只能擠出一個自認爲還算輕鬆的笑容來。
周朦朧沒說多話,朝郭汪氏和劉玉娘看了一眼,“我在這邊和這位柳姑娘說會兒話。<>”
劉玉娘立馬又福了個禮,“大奶奶,我這就家去了,您忙。”
郭汪氏將手頭的針線往懷裡一揣,“大奶奶稍等,這就給您端椅子沏茶去?!闭f著她進了屋,一會兒就和一個粗使婆子一人搬了張寬背卷書式扶手椅出來,小心翼翼放在周朦朧和柳雙身後,隨即那婆子進屋搬來一張矮幾,郭汪氏捧著托盤,上面是一套新的茶具。
自然,茶也是新的。還是好茶。從茶壺裡嫋嫋飄出來的霧氣,就能聞到淡淡的清雅的茶香。
柳雙不會品茶。但是是個人,都能聞得到,這茶,和她在這兒喝了一上午的大葉子茶是不一樣的。
“柳姑娘坐?!敝茈鼥V點點頭。率先坐下。
柳雙依言坐下,她餘光看到郭汪氏已經拿著針線活兒,到門邊兒靠著門做去了。
“柳姑娘鋪子裡生意可好?”
“還不錯?!?
“那今兒是關門過來的?”
“嗯,是的?!?
周朦朧點點頭。“不知道柳姑娘和小侯爺是怎麼認識的?”
“嗯……”柳雙有些疑惑,“瑜郎他沒說過麼?”都已經和家裡鬧了幾回了,竟是都不知道他們怎麼認識的麼。
周朦朧笑了,“他們反對,但是並沒關心過這個問題。”不關心你們是怎麼認識的,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不適合在一起。
柳雙有些尷尬,旋即浮起一絲羞澀,“我一個弱女子,做生意總有些磕磕絆絆,那天我在鋪子外面賣春餅,有幾個閒漢買了春餅不給錢,我追過去,沒想到他們不給錢反而要打人……多虧瑜郎看見了,然後……然後就……”
無需多言,周朦朧從她低著頭回憶的臉龐上就讀懂了所有的情結。<>英雄救美,多麼俗套。但是,沒想到這麼管用。
“那小侯爺他家裡對此並不樂見其成你知道嗎?”周朦朧直白的問道。
“我……我知道。我勸過他了,我真的勸過他了,我還請幾位去鋪子裡尋他的爺也勸勸他,勸他回家去,勸他和家裡好好相處……”柳雙突然擡起頭,非常迫切的表明自己的立場。
周朦朧不說話,只是勾起脣角笑了。勸他了,你就撇清了麼?你沒看到他家裡鬧得天翻地覆了麼?
周朦朧都不用過多揣測,光是看著柳雙這樣一身布衣還能在這院子裡坦然坐到現在,她就覺得,這不會是個心思簡單的女子。她表現的那麼體貼那麼善解人意,她怎麼沒認識到這一切都是她帶來的呢。
想著周朦朧就問了,“那你能離開他嗎?你離開他,他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不……”柳雙臉上滿是驚訝和難以置信,戚大奶奶怎麼可以把棒打鴛鴦的話說的這麼赤果果,這麼溫煦如風。“我……我不能離開他。我不爲錢,我真的不爲錢,我喜歡他,他……他也喜歡我……”
柳雙的聲音恰到好處,不能離開時是那麼堅決如鐵,不爲錢是那麼義正言辭,相互喜歡又是那麼羞赧小意。
“是麼?!被卮鹚?,卻是周朦朧不置可否的兩個字。並沒有如預想中的盤問,羞辱,和責難。不需要她回答的簡簡單單的淡薄冷清的兩個字。
柳雙坐直了身子,收起了笑意,嚴肅,認真的說道,“戚大奶奶當是瞧不起我這樣拋頭露面做生意的女子吧?可是沒辦法,我得靠我一雙手撐起門庭,我要養活我的弟弟妹妹。小侯爺他並不在意我拋頭露面,也不在意我出身微寒。我也不是貪圖他的榮華富貴,我們只是,單純的,互相喜歡。僅此而已。若是戚大奶奶不歡迎我來作客,麻煩您請人去給小侯爺帶個話,說一聲,我想走了。”
周朦朧靜靜的聽著,笑了??磥恚呛苡邪盐?,她說走,就能讓她的瑜郎帶她走的。
可惜,今天周朦朧正好另有安排。
周朦朧招招手,叫了牆邊侍立的陸英過來,“你去臨嶽廳,告訴小侯爺,就說柳姑娘想先回去了,我安排人送她先回六扇門衚衕兒口的鋪子裡去?!?
柳雙閉緊了嘴巴,緊緊咬住心裡所有的不滿。戚大奶奶就是這樣的人麼,明明知道她的意思是她想讓小侯爺出來帶她走,卻這樣雲淡風輕的吩咐人,只是告訴小侯爺一聲她要先走,並且會有人送她,並且一直送到鋪子裡不用人操心。
說不出哪裡不好,但是聽著柳雙心裡格外不舒服。說不出哪裡不好,但是看著戚大奶奶柳雙就覺得特別的不喜歡。
那個丫頭福了個和她初見戚大奶奶時一樣的禮,就退了下去了。柳雙看著她行禮,就覺得眼睛裡刺痛。好似每見到人這樣行禮,就是用針扎著她的眼睛,她的自尊一樣。可是她又不能說是戚大奶奶戲弄她侮辱她,是她自己那樣稀裡糊塗就學人行禮的。
周朦朧不再說話。只是慢條斯理的喝茶。端茶盅,掀蓋子,撇幾下茶葉,輕吹兩下茶湯,緩緩入口,輕輕抿脣。一套動作如行雲流水般順暢好看。
好看到讓柳雙自慚形穢。她本來覺得喉嚨緊澀,卻不敢伸手去端她的那盅茶。只要一伸手,一動,她好像就原形畢露。
不,不對。她並沒有刻意包裝自己。她不敢動,是怕在戚大奶奶的映襯下,變得不堪入目。
周朦朧也不看她。照舊喝自己的水,曬自己的太陽。閒適自在,優雅高貴。
而柳雙雖然倔強的也不說話,但是卻是不敢亂動,如坐鍼氈。
一刻鐘的時間過去了。陸英回來了。
“說了嗎?”
“說了。”陸英恭恭敬敬的,“侯爺說,那好的。”
那好的。就這麼簡單的三個字。柳雙臉色發白。她是真的一點笑都擠不出來了。那個爲了她連富貴身家都能棄如敝帚的男人,就把她這樣丟在這個陌生的宅院裡任由別人發落了。
周朦朧淺淺笑著,站起身來,也不在意柳雙還坐著,“柳姑娘,既然侯爺這樣安排,那我就不送了。陸英,你讓包媽媽送柳姑娘吧,記住,好好兒的送到鋪子裡?!?
幾句話吩咐好,周朦朧朝柳雙禮貌的微微一笑,好似根本就無心等她有任何異議,就朝門外走去了。走動間,腰上打著同心結羊脂白玉噤步在華美的裙襬上矜持的輕輕搖擺。
“柳姑娘,奴婢帶你去垂花門吧,包媽媽隨後就到。”陸英也朝柳雙行禮。只是柳雙卻沒有高人一等的感覺。
她以爲換個年長的媽媽送她回去,會在路上把戚大奶奶自恃身份不好說的刻薄刁鑽話毫不留情的羞辱她??墒莵K沒有。一路上,這個包媽媽卻一直是溫和有禮微微笑著,好似並不知道她的身份,她爲什麼來,又爲什麼被送走。
這第一次隨她的瑜郎出去作客,柳雙覺得特別特別的憋屈。最憋屈的卻是,等到夜裡子時,她的瑜郎都沒有派人給鋪子裡送個信。而之前,每天晚上瑜郎回侯府,怕她擔心,都會到了侯府之後,差貼身僕從專程跑一趟告訴她一聲,他到家了。
而小侯爺此時,卻是在大公主府。爛醉如泥。
周朦朧今天本沒有特殊安排。但是當小侯爺把柳雙帶了來,金嬤嬤尷尬當場的時候,她前腳吩咐人領了柳雙避到了郭汪氏那裡,後頭心裡就有了計較。
所以散席後,半下午,周朦朧就讓人告訴戚廷嶽,想辦法把小侯爺留下來,灌醉他。
她讓陸英去說柳雙要走的時候,小侯爺已經是半醉了。
不管柳雙內心怎樣,表面上,的確是個善解人意沒有壞心的好女子,但是她還是不懂男人。小侯爺在幾個好兄弟的有意引導下,喝的微醺,他本來要起身去帶柳雙先離席的,卻禁不住幾人刻意的譏諷激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