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阮兒靠在榻上,閉目小憩。身體是自己的,她自然知曉不能太過勞心傷神,只是有的事情,必須儘快解決。
楚筠同蘇晚坐在桌旁,寸步不離,彷彿平阮兒是玉瓷做的一般,生怕一看不好她就碎了。平阮兒自是勸也勸過了,爲(wèi)讓二人安心,索『性』由他們?nèi)チ?,何況以李朗的辦事能力,只怕再過一會兒飛羽騎的衆(zhòng)位將士就該來了。
果然,不過一炷香功夫,她便聽到了腳步聲。
霍然睜開雙眸,平阮兒透過窗戶朝外看去,洞開的窗戶將遠天景『色』框成了一副畫作。正此時,天光一線,掙破雲(yún)霧,噴薄而出,只是那紅『色』美麗的圓球剎那變作熾熱火源,高懸穹廬,一上來就毫不留情地炙烤大地。
遠山巍峨,卻非黛『色』,而是枯黃如秋日匍匐的茅草,透著衰老頹敗的氣息,在火球的炙烤愈發(fā)沒有生機。
熱,熱得連知了都沒了力氣鳴叫。熱,熱得人心惶惶。
乾旱,仍然在持續(xù)。
腳步聲漸進,平阮兒轉(zhuǎn)頭將目光投向被推開的門,昔日意氣風(fēng)發(fā)、鬥志昂揚的一衆(zhòng)將領(lǐng)如同被太陽曬蔫的禾草,無精打采,奄奄一息,那活力如同禾草的水分一般被榨得一乾二淨(jìng)。
看來,他們已經(jīng)猜到了自己此次召集他們的用意。平阮兒在心中暗道。?? 第一女將軍99
“參見元帥!”衆(zhòng)人異口同聲,依次排好,整齊得如同田間一鐮刀割斷的稻茬。
平阮兒依次掃過衆(zhòng)人面孔,如檢閱一般,一一望了過去。
李朗,司馬慶,司馬俊,孟錚,陳鶴業(yè),還有六位大都統(tǒng),各小都統(tǒng)……滿滿一屋子全是人。
這些人,除了李朗是她親隨,其他的不是平氏舊部精英,就是她和猴子當(dāng)年從其他營裡折服的精兵。這些人中,平氏舊部見證了她的成長,而她見證了其他精兵的長成。
在她手中,這支隊伍漸漸壯大,在質(zhì)疑聲與白眼中逐漸成長,最終蛻變成赤焰國最鋒銳的利刃,變成令敵人聞風(fēng)喪膽的嗜血劍戟。
她不記得自己傾注了多少心血,不記得自己付出了多少汗水,只記得自己同猴子挑戰(zhàn)精衛(wèi)十八營,收服最後一支組成力量時的欣喜與滿足;只記得飛羽騎成立最初關(guān)於“大碗隊”的美好構(gòu)想,以及當(dāng)時胸腔中澎湃的激動心情;只記得暗探隊第一次成功截殺敵人先遣部隊,通信隊第一次截獲敵人密報,軍醫(yī)隊第一次在戰(zhàn)場大顯神威時的狂喜;只記得六千人在荒漠中千里奔襲追逐敵人時的酣暢,『迷』路時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的那份情義以及“我們一定能走出去”的堅定信念;只記得沁陽縣城搗毀敵軍西營時的默契……
同甘共苦,那甘甜的滋味卻足以令她回味一生。
平阮兒再次逡巡一週,目光專注,彷彿要將這些面孔烙刻在心裡一般,目光最後停留在李朗身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收了回來,面『色』沉肅,開口道:“衆(zhòng)將聽令?!?
“老大!”
咚的一聲,李朗當(dāng)先跪了下去。
“老大!”
膝蓋叩地的聲音令地板顫了顫,重重地磕在了平阮兒心上。滿屋子黑壓壓地跪了一片,男兒膝下有黃金,然而此刻這些真男兒、鐵漢子卻願意跪那個倚靠在榻上的弱女子。
“飛羽騎誓死追隨老大!此生,絕不背棄!”
真摯堅定的誓詞從這些鐵血漢子口中喊出,震天動地,震耳欲聾!一個個將領(lǐng)眼眸充血,眼眶微紅,看向平阮兒的目光竟然帶著懇切與挽留。
指甲嵌入掌心,掐出青白之『色』,平阮兒強自命令自己直視將領(lǐng)們的視線,強自壓下想要撇頭的衝動。?? 第一女將軍99
這一聲老大,是他們的信任,是他們的忠誠。然而,她平阮兒卻承受不起。她不能押注他們的『性』命,不能!
深吸一口氣,平阮兒看向衆(zhòng)人,脣角牽起滿足卻苦澀的笑容,她眸光溫和,少了平日裡的冷厲與鋒銳,道:“既然都猜到我叫你們來是爲(wèi)了什麼,那麼我也不繞彎子了。”
她沒有自稱本帥,只是用了我。在她心底,這些人不只是她的部下,更是她的兄弟,她的手足。
“老大!”一個將領(lǐng)忍不住出聲打斷,急紅了眼眶。平阮兒伸出手,壓住了他即將出口的勸說,繼續(xù)道:“飛羽騎走到今日,創(chuàng)下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輝煌與傳奇,也算夠本了。我不是一個好統(tǒng)帥,沒有多大的志氣,只是期望在自己的努力下,每一次任務(wù)都能儘量做到零損傷。然而,還是有很多兄弟去了……”
說到這兒,她聲音微微哽咽,若是尋常,她決計不會如此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情感,然而蘇珉的生死不明以及彥昌的死實在是給了她太大的衝擊,她雖薄情冷情,卻並非不懂情,所以這一刻也難免難受。
“作爲(wèi)一個女子,我能坐到如今這個位置上,同樣也是夠本了。我不否認平氏祖蔭,相反,我爲(wèi)我的父輩而感到驕傲自豪。只是,私心裡,我卻希望我的父母同尋常百姓一般含飴弄孫。同樣,我自己也覺得累了……這些年,真的累了……我只是一個女子,若可以,什麼功名,什麼榮華,不要也罷。只是,我不能……”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奈與苦悶,那若有若無的嘆息散入空氣中,飄進衆(zhòng)人的耳中。
這個時刻,衆(zhòng)人才注意到,她是如此的纖細孱弱,一時間不由得微微吃驚,在他們的印象中,她就是定心針,如山嶽般巍然聳峙,佇立不倒,以至於他們忘記了她的『性』別。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突然發(fā)現(xiàn),竟然是這麼一副瘦弱的肩膀擔(dān)起了一軍統(tǒng)帥的重任,竟然是這麼一副纖弱身軀領(lǐng)導(dǎo)他們衝鋒陷陣!
她……的確只是一個女子呀!
被忽略的事實突然擺在眼前,令他們也不禁心痛。
平阮兒卻笑開了,眼角彎起月牙般的弧度,眸光微微『迷』離,嘆道:“如今我這身子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只得自請交還帥印,而敵軍太過驍勇,我飛羽騎也是時候發(fā)揮精英本『色』,稍後我便會上奏天聽,建議將飛羽騎打散融入各營,編入赤炎軍和邊軍中,希望各位將士莫要讓本帥失望。”
最後一句用了本帥,明顯是不想衆(zhòng)人拒絕。然而,打散飛羽騎,明面上看上去是將飛羽騎編入其他隊伍統(tǒng)領(lǐng)軍隊,實際上卻是直接抹殺了飛羽騎的存在,使飛羽騎名存而實亡。
對飛羽騎有著深厚感情的衆(zhòng)人哪裡肯,幾個將領(lǐng)當(dāng)即就紅了眼眶,不善言辭的孟錚都開了口:“老大是要拋棄我們了嗎?是不要飛羽騎了嗎?”
“我如今都這樣了,難道還不讓我躲個懶、偷個閒?”平阮兒打趣道,令孟錚一噎。
衆(zhòng)人齊齊看向平阮兒,一時都陷入了沉默。如今平阮兒重傷,蘇珉昏『迷』不醒,飛羽騎兩大領(lǐng)頭人在短時間內(nèi)都沒有能力領(lǐng)導(dǎo)他們,確實是一個問題。
“之前老大與猴王赴京述職,俺們不也沒惹出『亂』子嘛!”一個胖胖的都統(tǒng)說道,話雖淺顯直白,卻一針見血。
平阮兒心中暗歎一口氣,面上卻換了一副不耐冷然的神『色』,強硬呵斥道:“是,本帥如今不想管了也沒精力管了,今日之事就這樣,勿要多言!全部退下,本帥要休息了!”說著朝楚筠使了個眼『色』。
收到平阮兒的眼風(fēng),楚筠當(dāng)即站了起來,對衆(zhòng)人說道:“你們元帥如今身體欠佳,還需靜養(yǎng),否則『性』命堪憂,爾等還是速速退下的好?!?
因他前段時間與寧有意合力解了“瘟疫”之毒,所以說的話在軍中可信度甚高,衆(zhòng)人當(dāng)即信了,待看到平阮兒慘白的臉『色』,便是有千言萬語,也全部堵在了喉頭。
她是真的累了,所以無力管飛羽騎,也不想要飛羽騎了。
衆(zhòng)人最後得出了這個結(jié)論,雖不甘,不解,困『惑』,『迷』茫,卻還是依令退了出去。這一步跨出,這一次妥協(xié),便決定了一件事——從此天地間,再無飛羽騎。
李朗走在最後,待所有人都退出門後,他卻去而復(fù)返,立在牀榻之前,頂著楚筠足以將人戳出洞來的眼神,直剌剌地盯著平阮兒。
平阮兒似對他的目光不曾察覺,徑自閉上了眼,仰靠在榻上,呼吸略微有些沉重,彷彿極度疲倦困頓。
半晌,李朗終是轉(zhuǎn)身離去。從到榻前,再到離去,他都未曾言語,彷彿就只是爲(wèi)了“看”她幾眼。閉目假寐的平阮兒卻清楚地知曉李朗心中想了些什麼,只是她還是無法開口挽回,她已經(jīng)做了決定,他既然能看透,就更應(yīng)該支持她的想法。
其實她今日是故意擺出那屬於女子的軟弱一面,讓一衆(zhòng)部下相信她當(dāng)真是深受打擊,累了倦了所以要放棄飛羽騎了。若說當(dāng)初她在帝京主動交出兵權(quán)是爲(wèi)了以退爲(wèi)進,今日便是真的打算放手了,只是她能夠放手,她的部下卻不能夠接受。所以她只能演戲,只能欺騙,只能讓他們死心,讓他們對她失望,或者因不忍而退步。
從彥昌的事上便可以看出,皇甫勳對她的忌憚與打擊又更進了一步,若飛羽騎還繼續(xù)作爲(wèi)她的勢力存在,遲早會遭到皇權(quán)的圍剿,所以她必須提前做好打算。
這些人是她的兄弟,她的手足,她如何能讓他們遇害。哪怕就是欺騙也好,她也要保得他們周全。
飛羽騎衆(zhòng)人對她的感情非同一般,此次被打散,被她遺棄,只怕心裡會難受,若是過不了這道坎,只怕打入其他隊伍中也難有建樹,但是她並不在意這些,甚至她就是刻意爲(wèi)之,他們對她的灰心失意,便會讓皇甫勳少一分猜忌,而他們的庸碌,更會讓皇甫勳少一分忌憚。
“你這樣『操』勞,還當(dāng)真是不想要這副身體了不是?”楚筠冷冷的話語突然在耳邊響起,平阮兒不由得擡眸朝他看去,卻見他面『色』沉冷,她自嘲一笑,然後對他與一旁關(guān)切的蘇晚說道:“這九重血蓮子果然是聖物,我感覺經(jīng)脈都暢通了不少?!?
明顯的轉(zhuǎn)移話題。
蘇晚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我去幫你拿早點進來?!闭f罷替她掩了掩被子,便走了出去。
“先吃『藥』。”楚筠倒出一粒褐『色』『藥』丸,並一碗水遞到了她面前,“飛羽騎即便打散,你如何能確定皇帝不追究他們?”雖然他看清了平阮兒的目的,卻不知道平阮兒哪裡來的自信,堅信此舉一定能保全飛羽騎?以皇甫勳對她的忌憚,連大敵當(dāng)前都會狠下心將彥昌剷除,所以他實在不知道平阮兒的倚仗在哪兒。
平阮兒接過碗,碗中的清水倒映著她冷冽的眸子,微微晃開了暈光,“以咱們陛下之能,他定能夠看出一切是我所爲(wèi),然而,即便看透他也會接下。因爲(wèi)我的目的是爲(wèi)了保住飛羽騎衆(zhòng)人的『性』命,而他的目的卻是將這些人收爲(wèi)己用,從當(dāng)初晚宴上的相親佈置就可以看出,陛下對我的下屬存了籠絡(luò)之心。而且咱們的陛下可是自信得很,他絕對在想,以他的手腕,假以時日這些一定會歸於他的麾下?!彼D了頓,碗裡的清秀面容上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冷笑:“最重要的是,我,卸任了。”
楚筠眸中劃過一抹精光,略微震驚地看向她,未曾想到她不僅將自己將士的反應(yīng)與心理算計在內(nèi),更是將皇甫勳也算計了。不過他還是覺得太過冒險,“你這樣雖然保全了飛羽騎,又何嘗不是將自己推入險境?”
平阮兒詫異地看向楚筠,直到把楚筠的臉看紅了才自嘲地笑了笑,楚筠雖然靦腆純良,卻不意味著他不聰透,作爲(wèi)楚軻的弟弟,紅氏三公子,他又能差到哪兒去呢,所以看出這隱藏的危險也並不出奇,是自己大驚小怪了。
她今日將飛羽騎交出去,一般人可能只會看到她交卸兵權(quán),無心爭奪,然而對於皇甫勳那位多疑且心思深沉的帝王而言,這也是個信號,那就是她將珍重之人安置好,是否是因爲(wèi)她已經(jīng)存了要與他爲(wèi)敵的心思?是不是在爲(wèi)她日後謀逆,爲(wèi)不牽連他人做準(zhǔn)備?
所以這舉動,無疑將她推向了危險境地。
“楚兄,可否幫我叫寧有意來,我想聽聽這幾日的軍報?!背酝辍核帯会?,平阮兒衝楚筠請求道。
楚筠臉上紅暈立即褪去,正『色』道:“既然打算卸任,那就從現(xiàn)在做起,先把你這破爛身體養(yǎng)好再說其他,軍中一切,還有寧軍師。”說罷不容平阮兒反駁就點了她啞『穴』,轉(zhuǎn)身揹著平阮兒坐著,似乎在研究什麼『藥』方。
脣角溢出苦笑,平阮兒心中知曉,楚筠是聽不得自己請求才出此下策。不過他說得有理,一切先交給寧有意吧,想到這兒,她索『性』滑下直接倒頭睡覺,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趕緊養(yǎng)好這破爛身體。
------題外話------
這是存稿君小意子~又是去往面試途中,表示舟車勞頓好艱辛~這就是生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