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后院的小徑幽影重重,刺槐和荊棘遍地叢生。尤利爾走在最前,巴恩撒修女和那守門人被夾在當中,雄獅一臉怒氣地催促他們。學徒穿過小路,地面又硬又濕,他的步伐快得老修女跟不上。
“你曾到過這里,是嗎?”女巫在他耳邊低語。
“我的童年在類似的地方度過。”尤利爾回答。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十分渾濁。“布魯姆諾特發生了謀殺案,許多線索指向教會。我們最終找到了一名神父販賣幼兒的證據。”他給海倫女士解釋安德魯和伯莎的故事。
“過往的隱患會對現在和未來造成影響。”海倫告訴他,“我們生活在向下的河流中,上游的魚兒必往下走。”
他想到自己曾對某只笨蛋狼說過類似的話。“是的。我正要根除當下的禍患,以免日后悔恨。”
“所以你的導師才讓你來?”
“真抱歉給你們添了麻煩。”其實是喬伊認定他的魔法能幫上忙,尤利爾自己也是這么想的。
“你沒什么需要抱歉的。倒不如說我們的任務耽誤了你的計劃。”女巫很大度地說,“血之預言縮短了統領大人的假期。說老實話,我挺奇怪他會同意幫你的。”
“我覺得……導師沒那么難相處。”尤利爾的心情轉好了一點。“只是沒人樂意與他相處罷了。”
“這么看來,那歷史性的一步被你邁出去了。”
“我對他充滿感激。”
“誰不是呢?”女巫輕飄飄地說,“但他可不是為你的感激才決定收你做學徒的喲。別忘記這點,孩子。他是因為感激你才會這么做的。”
尤利爾不明白這話什么意思。
“你的過去會給你帶來仇恨。”女巫的眼睛里有種莫名的神采。“然而別被它蒙蔽視線。總有人在未來支持你,而高塔可以成為你的第二個家。”
“我是這么認為的。”
“那就好。我真擔心安德魯和伯莎的事讓你對克洛伊不信任。”她解釋道,“我了解統領……他可能不怎么注重這方面的引導。”
不,他注重我的心態更勝過對克洛伊塔的信任與否。“感謝您的教導。”尤利爾回答。在他眼里,這位迷人的“命運女巫”閣下已經與事務司的思政委員掛上了鉤。“我看到后面的建筑了。不過照我看來,羅瑪小姐或許已經不在這里了。”
“我看的不遠,但你的職業或許有幫助。我聽拉森說你會預言的魔法。”
“只是皮毛而已。”他盡力讓自己的回答更謙卑。“不過就一點小把戲。我的力量不足以觸及他人的命運,也因此才能不受影響吧。”
女巫漫不經心地問:“這是你的職業帶給你的魔法?還是天賦?”
尤利爾知道她在懷疑什么,可這沒道理……他的神秘轉職在霜葉堡的密室里進行,目睹全過程的人唯有古堡之靈凱蒂。在他遇到埃茲·海恩斯時,轉職已經完成了。德魯伊當他的魔法是職業的恩賜,而事務司在審查時根本沒過問這方面。
更何況他的導師是喬伊。
白之使作為空境統領,又明目張膽地佩戴著惡魔獵手的標記,恐怕任何一個無名者都會拼命躲開他的視線,就連無星之夜的黑騎士都不例外。這世上有敢于留在天文室的惡魔,但絕不可能存在喜愛劊子手的死囚——更別說成為他的學徒了。莫非海倫女士懷疑喬伊?
即便她有一點這么想下去的可能,尤利爾也決不允許它出現。“我的職業事務司沒有記錄。”他逼迫自己用同樣不那么認真的聲音回答,好像對方問這個問題只是出于好奇。“它名為‘箴言騎士’,是蓋亞神職的一種。這些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當時情況危急,而我剛轉職沒多久,魔法幾乎不受我控制。”
女巫似乎若有所思。“拉森說得沒錯。”最后她終于認可了,“你的確有占星師的天賦。”
這時他們已經站在了后院的入口前。
尤利爾朝后一瞥,注意到巴恩撒修女和那不像騎士的守門人還距離得很遠,但有雄獅羅奈德在,他也不怕這兩個虛偽的人皮惡魔跑掉。
“一片墓園。”他說。
“我真不知道羅瑪怎么會跑到這里來。”女巫不用他帶路,徑直走過石碑間的卵石路。對于教會費盡心思隱藏的地方,她似乎并不陌生。“羅瑪是個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世界。你知道嗎?修道院里的女人其實并不是什么秘密。”
“是的。許多人家都清楚這是什么地方,好在他們的女兒犯下過錯時給她們送進來。”尤利爾說,“教會保護了她們,我不否認這一點。”
“別這么肯定。現在教會出了這樁丑事,說明他們的保護未必奏效。”女巫海倫推開鐵門,現在他們距離最近的木樓不過一條五步寬的小路之隔。“而且被你們發現,教會才是犯了大錯。”
被我們發現?“我不明白。女士。”
“半公開的領養院,真是這樣么?在貴族眼里,所有女人聚集的地方都是妓院……區別只在于身價。”
一瞬間,難以言喻的感受涌上他的心頭。尤利爾幾乎無法保持冷靜。他終于看出“命運女巫”對于蓋亞教會抱有某種極端的成見。
“教會是神職者的組織。”他忍著怒氣說,“每個神職者必然是虔誠的蓋亞信徒。”
“里面也有凡人,甚至是墮落的非人。”
信仰不分神秘,也不分種族。他將這句話咽回去。尤利爾了解這類人,她對事物的看法不假他人之口。無論你說什么,沒用。“我在這里長大。”他重復道,“現在我是蓋亞的騎士。”我會證明給你看。
木樓中亮著唯一一盞燈,光線卻透不過夜幕。尤利爾推開門,跪在女神像前的女孩轉過頭,一臉驚惶。
“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歸家的游子。我是腐壞墮落者的行刑人。尤利爾禁不住打量她,這女孩與七年前墓園少女的身影瞬間重合。你的小波德呢?他幾乎沖口而出。
不管尤利爾想說什么,他都沒來得及出口。女巫海倫投過去探究的目光,把對方嚇得一哆嗦。“看來這里還是有個虔誠信徒的。”她評論道。
“你們是誰?”少女緊張地拾起銅燭臺。
“我們是巴恩撒院長的客人。”尤利爾告訴她,希望熟悉的名字能令對方冷靜下來。
然而女巫似乎知道更多:“她是你熟悉的人。”海倫女士說,“這里交給你了,尤利爾。”她輕輕飛出窗外,面紗抖動飄揚。
我熟悉的人?尤利爾迷惑地望著少女。他想起喬伊告誡自己不要對占星師說出真名,因為他們能一眼看穿凡人的命運。這話令他謹慎起來。“我是尤利爾。蓋亞的騎士。小姐,我能為你做些什么?你認識我嗎?”
少女驚慌的搖頭。“我是桃樂絲……不,我是瑪奈。”
學徒確定自己沒聽過這名字。但這不重要,瑪奈無疑是個未婚母親,因生產而衰弱的靈魂尚未復原。她身上的魔力少得可憐,甚至不像個正常人。尤利爾有一肚子的話想問她,壓抑的情緒也越發強烈。
可最后竟然是克洛伊的使命占了上風。“瑪奈小姐,你認識羅瑪嗎?她是我的……同學。一個金發獅人。”
羅瑪的名字如同一個魔咒,刺激到了女孩。種種混合的復雜神色出現在她臉上,又一一隱沒。瑪奈的態度一百八十度陡轉。“你是羅瑪的朋友?你是克洛伊的使者!”她丟掉燭臺,直撲向尤利爾。“救救他,看在女神的份上,求你幫幫羅瑪。求你救我的孩子。”
一種明悟出現在他的腦海。“他們剛被送走,是不是?你的孩子,許多幼兒,他們都被修女們送走了,對嗎?”
“你怎么……?”瑪奈抬起淚痕斑駁的臉。
這一次,尤利爾沒被哀慟或悔恨所懾服。“告訴我。”他輕柔地說,“羅瑪與他們在一起?”
“我不知道。”女孩啜泣,“羅瑪知道我簽了字,孩子都不見了。她氣得要命,連夜離開了修道院。”
“你是自愿……簽字的?”即便這個問題出于私心,他還是想弄明白。
“我不知道。”瑪奈,或者說桃樂絲的哭聲也變得細微。她望著自己的手,神情恍惚。“我不想當罪人,我想回家去。可我……”她的手指在顫抖。
桃樂絲決不會清楚,在她短暫的沉默里,有人仿佛在經歷一場漫長的審判。但就算她自愿,我也會幫她。尤利爾苦澀地想。這本不是她的錯。她還年輕,看上去甚至不比我大。學徒捫心自問,我根本沒法恨她,就像我沒法去恨瑪麗修女。
然而瑪奈撲向他懷里,幾乎將他撞倒。女孩的力氣好像一瞬間大得驚人。她歇斯底里的哭喊起來:
“我錯了!原諒我……幫幫我……幫我找回艾肯。對不起,我不該簽字的!我愛他。求你找回我的孩子……”
尤利爾如受重錘。因為這哭聲如此真切,飽含愛和苦痛。它屬于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