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圭驚異地望著我,“阿良,你說什么,你也是為這事來的?”
“沒錯。”
“啊,我想起來了,你爺爺的墳也在向陽坡。這么說,你一直沒在村里,當時也沒在合同上按過手印吧?”
“我根本沒聽說過這件事。”
“那你現在,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差點脫口說出,是我爺爺顯靈來求我的。可話到嘴邊咽了回去。這話要出口,要么招來阿圭一頓譏笑,罵我腦袋進水胡言亂語,要么把他們嚇得半死。因為所謂的鬼神,一般都存在于人們的傳言當中,偶爾有人遇上些虛驚怪異之事,就算向別人描述,也很難讓別人相信,因為不是人人都感同身受的,就像那個所謂UFO,全世界有多少人聲稱看到了甚至遭遇了,但大多數沒見過的人仍半信半疑。
再說了,我也不想讓阿圭知道這事。何況還有個陌生的古大哥在側。
所以我撒個謊,說是從網上看到的。
“怎么?這事還上網了?”阿圭感到很意外。這小子雖跟我同歲,卻從不進網吧,因為心疼錢。
我頗為嚴肅地點點頭,“我看到有人發帖了,說我們祝家村的人都在鬧分岐,有人同意開發,認為當地建起了度假村,我們祝家村人就有希望致富了。但也有人認為把祖墳地賣給開發商,是對祖宗的犯罪。”
“是犯罪,肯定是犯罪。”阿圭臉漲得通紅,一瓶啤酒不至于讓他這樣,他是激憤所致。“我要去找那些人,跟他們沒完。”
其實我也如此,我們現在都恨不得殺人,只不過眼前沒有可殺之人。
這時古大哥站起來,說他去一下衛生間。阿圭和我繼續說話。
“阿良,我爹的墳給人扒了,你爺爺的墳也讓人扒了,你說,咱們應該怎么辦?”阿圭在這時候,一改過去蔑視我的德性,征求起我的意見來。確實,遇上這種事,一個只能打打工的底層小民有什么奇招?阿圭此刻一定以為,我這個小混混比他高明些。
要按我的性子,先找開發商去,當然得懷揣一把刀。如今的黑心開發商手下人多,他們不缺亡命之徒,揚言幾十萬可以買條人命,殺人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我們既然要去論理,就得有所準備,如果他們敢動手,就來個魚死網破,血戰一回,誰死誰倒楣。
不過我還是覺得,必須先了解情況。我想了想對阿圭說:“我們吃完了,先回村,再去現場看看。我們只有掌握了證據,才能跟那些人評理。”
此時古大哥回來了,他接過我的話頭表示認同:“阿良說得對,凡事都要先了解情況,才能掌握主動。”說到這里,卻突然話鋒一轉,“不過,我看這事有點玄。”
我忙問:“玄什么?”
古大哥抿了一口酒,不急不緩地說,“你們要去現場看,按我的猜測,人家未必讓你們進去。”
我和阿圭對望一眼。阿圭問道:“古大哥,這話怎么講?”
“呵呵,我也是猜的。等你們去了,就知道了。”古大哥卻又賣關子了。
我們也沒有再多問,好像已經習慣了古大哥的風格,他的出現就是個神秘,明擺著不會爽快說實話的。
現在我和阿圭兩個人有相同遭遇,我們自然成了一對搭檔,一起來處理這件事。
接下來我們胡亂吃完,我叫來店主準備結賬。然而店主卻指指古大哥,說這位師傅已經買單了。我很驚訝,原來古大哥說去上個衛生間,已經悄悄付賬了。
我連忙問多少錢。古大哥卻笑笑叫我別問。我把一百多塊拿出來再要給他,他堅辭不收。
這一來,我臉上感動,心中的疑惑更重了。古大哥如此慷慨,究竟為了什么呢?
但我已經顧不上想這些了。我們離開酒店,來到街頭。古大哥讓我們先等一等,他跑到街邊一輛面包車前,跟車主說了幾句話,然后向我們一招手:“來吧,咱們乘車過去。”
我剛才一直在琢磨,吃完以后古大哥會怎么樣,就此跟我們告別了嗎?現在看來他還要跟我們一塊走,那是要去我們村了。他要當一個旁觀者?為什么有這么大熱忱?
面包車載著我們,從縣城一路開往我們村所在的山溝。我和阿圭專注地盯著車窗外,越接近我們村的地盤,就越緊張。
忽然,阿圭用手一捅我:“阿良,你瞧。”
其實我已經看到了,這里正是向陽坡。我瞪大了眼睛。
所謂向陽坡,并不是有坡度的山坡,而是一大片平坦的谷地。有一條溪流在中間淌過。
這里本來草木茂盛,溪水清澈,那些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墳瑩,就在草木間散布著,雖然沒有什么規劃,但由于村里一直有不成文的規矩,造墳由南往北、由東往西地排列,所以這片地里的墳墓都各自占據最合理的位置,大致有序,不隨意浪費地基。
我們村的人一向認為,墳地是一個村的陰脈所在,跟住宅陽脈共同作用,能左右全村子子孫孫的命運,所以決不能等閑視之,必須要小心對待,如果這片墳地顯得混亂不堪,那么村莊就有可能常常遭遇天災人禍,村里的人也會命蹇福薄,要么財氣不足,要么就是人丁不旺。
多年來周鄰四鄉八村多次發生過大規模瘟疫,只有我們祝家村多次逃過劫難,人們相信這片墳地的風水起了不小作用。
可是現在,從車窗里望出去,已經是天翻地覆了,樹木早被砍光,墳墓都被蕩平,翻轉的泥土形成大片桔黃色的空曠。而周圍赫然豎起了幾塊巨大的牌子,上面是“高爾夫旅游度假村”之類的標語。而圍著這片犁耕過似的地塊,圈起了籬笆,顯示這里已經是一個巨大的工地。
“停車!”我出其不意,喊了一聲。
面包車嘎地一聲剎住。
我拉開車門,對阿圭一揮手:“走,咱們看看去。”
阿圭卻有點遲疑:“咱們……不先回家嗎?”
我瞪了他一眼。他馬上醒悟到,我根本已經沒有家。也許他還想回家先見老娘,摸摸還有幾戶人家的墳被推平了,跟這幾家人碰頭商量一下再一起行動,就有底氣了。但看我已是急不可待,也只好下車,跟著我向工地走去。
這回,古大哥沒有跟著來。
工地上并沒什么動靜,只有兩輛推土機停著,看來是第一波推土已經完成,在等待進行第二波土地平整。我雖然向工地走,心里也懷疑工地里沒有人,就算有人看管,也只是一些雇用的臨時工,我們找他們沒用,關鍵還得找到開發商老板。但老板一般不太直接出面,一切由下面的人操作。遇上這些嘍羅反而危險。
但事不宜遲,我們得盡快制造點動靜。像打仗一樣,頭一炮得轟出聲勢。中國人講究先禮后兵,但人家已經先斬后奏,甚至斬了不奏,那咱們還“禮”個屁啊,直接短兵相接吧,得做好當場拼刺刀的準備。
我走了幾步,停住了,回頭問阿圭:“你身上,有沒有刀子?”
阿圭一愣,馬上理解。“有,只是一把小的。”他從褲兜里掏出來,是把不到兩寸的折疊刀,削蘋果還湊合。
“行,總算是把刀。”我把我褲兜里的刀掏出來揚揚,比他那把大了一倍。
“我說,咱們就這么跟他們拼起來?”阿圭跟在我后面,聲音明顯有些不自然。
我嗯了一聲,“強拆,你還聽得少嗎?這是一個理。既然他們對別人家的墳想推就推,說明他們不是一般牛,擺出的架子,明明是你們想吵就吵,想斗就斗。我敢肯定,咱村里其他幾戶人家,都不敢吱聲,除了你我,都已經被搞定。所以我們倆是勢單力薄,他們根本不放在眼里,我們不能把他們想得那么好。”
阿圭的火氣又被攛掇起來,一咬牙說:“奶奶的,他們隨心所欲扒人家的墳,那不是土匪手段嗎?他們無情,我們也無義。”
兩個人殺氣騰騰,逼近工地。
工地四周已圍起竹籬笆,是臨時圈地用的,在朝南方向留了一個口子,作為進出的門戶。
我們老遠就看到門外晃動著幾個人,很像是些散兵游勇。走近了,幾位的形象也清晰了,個個精壯,都一式的平頂頭,黑色短袖衫,袒胸露肚,有的胳膊上紋著龍鳳,有的則是肚皮上紋一只兇惡的蝎子。
依我的社會經驗,一看就知道這是些專職打手,他們跟我們差不多歲數,正是打起架來不要命的時光。
“阿良,他們……有好幾個人吶……”身后傳來阿圭輕聲的提醒。
我回頭瞪他一眼,“怎么,你害怕了?”
“我……我害怕?害怕個吊!”阿圭昂了昂胸。但腳下還是被塊小石頭絆一下,出現一個趔趄。
阿圭在外面混幾年,充其量是個民工,不像我加入過黑幫,練過幾年拳腳,打過的架數不勝數,經歷過腥風血雨的洗禮,身上殘留的多塊疤,象征我出生入死的經歷。一旦我想拼命,那就不知道怕字怎寫。
當然,我還有一個重要秘密藏著,是我膽氣的最大依靠,阿圭肯定沒有。
再走近幾步,我赫然發現,這些人已經看到我們的到來,他們竟然彎下腰,每人從地上抓起一把長刀,握在手上。然后,在大門口排成兩行,成喇叭形迎候我們。
長刀雪亮,寒光閃閃,這是赤果果的恫嚇,不管來的人是誰,他們先擺出砍殺的架勢,如果你是來交涉的,肯定先被嚇得尿褲子。
我一想,這陣勢前,不宜讓阿圭上前,勇氣很重要,但光憑勇猛是不行的,畢竟對手是六個人,六把刀,那刀不是紙片做的,是要見血的。我不懷疑一旦交手,這些人可以把我們往死里砍。
我回頭把阿圭一推,對他說:“你到那邊等著吧,我先去試探一下,掂掂他們的底。”
“還要掂啥個底?”阿圭似乎正巴不得我阻止他,但還是故作糊涂地問。
我擺擺手,“他們有準備,我們反而不能莽撞,我先跟他們聊幾句,摸摸他們是什么態度。要是能夠談判,當然最好。但要是他們來硬的,咱們再跟他們硬碰硬。”
阿圭還擺了擺姿態,不放心我似的,但最終還是乖乖地往后退了一段路。讓我成為孤膽英雄,他面子上過不去,但在對方六把刀面前,硬充好漢也不成,打鐵還得自身硬,他除了流臭汗搬磚掄鐵鍬,哪會打架。
“阿良,你……你一定要小心。”他煞有介事地關照,好像他是我奶奶。
我向那個喇叭口走去,離兩丈開外站住,將他們逐個打量一番。這是拿眼神較量。那六個平頂頭也是虎視眈眈,人人眼里透著猛獸般的光。
此情此景,真像香港警匪片里的鏡頭。
我開口問道:“這里,誰負責?”
無一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