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無奈,只好懇求:“我身上已無銀子,能不能寫個欠條,待上任后拿到俸銀,馬上奉上?”盧多儉就同意了。
拿著縣官寫的欠條,盧多儉那個得意。在這個縣,還有誰敢小覷他?
新任的縣令名叫從武。他沒想到一到吳縣,未及上任,就碰上這么一件古怪事。如今已是嘉慶年間,這個盧多儉從乾隆年間就收過路費,至今收了多少不義之財?從武心中氣憤。正好上任伊始就有人來遞狀,告盧多儉霸占河道,強收通行費,純屬勒索。從武多次跑到盧家,勸盧多儉取消這種收費,反被盧多儉搶白一頓,說這是當年太上皇的御批,盧家河就是他盧家的,一切由他說了算。從武說:“當年太上皇只是恩許你獨家在此打漁,并沒說通行權也被你獨占,你收通行費是違法的?!北R多儉拍了一下桌子吼道:“太上皇把整條河都賜與我家,我要干什么,是我的事,你一個小小縣令根本管不著。”
從武也無奈,如今雖是嘉慶帝坐朝了,太上皇倒還在,但他一個小小縣令,總不能把此事拿到皇帝面前去對質吧。
此事也就擱置下來。但這成了從武心中的一個疙瘩,他一向信奉公正公平,盧多儉依仗皇賜,既獨享捕魚權,又坐收通行費,分明是變相掠奪,實在令人痛恨。從武無時無刻不在考慮,怎樣斗敗這家伙,讓他的霸權落空。不過要做起來很難。
恰好這年,江南發大水。太湖四溢,周圍成了一片澤國。那幾天從武帶著幾個手下,四處奔波,察看水情。終于他看出了一個問題,這正與盧家河有關。他忙跑到省城向巡撫報告,并請求說:“太湖水溢,一方面是因為連日暴雨,水量太多。另一方面是往東的出水河道不夠寬,我考察過了,東面的盧家河比較狹窄,此河是太湖通往黃浦江的唯一通道。太湖要泄洪,必須盡快挖寬盧家河。”巡撫也聽說過御賜盧家河,但情勢緊急,他同意從武組織人力,盡快將盧家河挖寬。
從武馬上通告各鄉,抽調勞力,匯集到盧家河邊。盧多儉也已經知道此事,他帶著一群人,有親戚嘍羅,兩頭堵截,不準勞力們進場。從武勸道:“盧多儉,現在太湖發水,有不少田地和村莊危在旦夕,大雨還可能繼續,我們必須挖寬此河,讓太湖水多往東泄,保障更多的村莊田地不被淹沒?!钡R多儉堅決反對,說這是他家的河,任何人不得擅自改動。爭論急了,盧多儉就扯出了乾隆的御書,上面“盧村盧家河”五個字,讓誰都不敢妄動。從武撲通一下跪在爛泥上,悲愴地說:“盧長輩啊,此河雖是你盧家的,但望你看在周圍百姓的生死上,發發慈悲,允許改動,盡快讓洪水泄出去吧。”
但好說歹說,盧多儉不答應。
盧多儉有他的算盤,河道一旦挖寬,日后水流變緩,這盧魚就不到這里來搶水,他打不到那么多盧魚,豈非損失大了。尤其是原本屬于自己的盧魚離開盧家河,被別的漁家分享,這令他想起來要發瘋。至于河道的寬窄與運船無關,不挖寬也照樣收通行費,所以他決不答應開挖。
盧家河的主人不同意,從武也沒辦法。大批的鄉民帶著工具,默默地望著縣令,都不知怎么辦。從武望著高漲的河水,心急如焚,又氣又恨。終于他有了另一個決定,繞過盧家河,另開一條新河。這是他早有的一個計劃,現在必須下決心了。他大聲問百姓們:“鄉親們,我決定避開盧家河,另外開出一條新河來,大家愿不愿出力?”百姓們早就憋得難受,齊聲吼叫愿意。從武手一揮,工程立馬開始了。
新河從西邊盧家河的起始點開挖,往北繞個半圓,再到盧家河東邊的結束點交匯。這樣一打通,整個河系就成了D字形,直的一截是盧家河,半圓圈的是新開河。如此工程當然繁重,比起挖寬盧家河,要多投入數倍的人力物力??墒鞘乱阎链?,從武也是豁出去了,哪怕所耗再大,也在所不惜。最令他感動的是,廣大百姓堅決站在他一邊,全力支持他的計劃??磥砥矫駛円沧羁床粦T特權橫行,明里不說什么,暗里恨得咬牙切齒,這回有了機會,憋著的勁就都使了出來。
更出人意料的是,那些過路的船只行到此處,一見有那么多民工在開挖新河,打聽明白,當即停船,女的在船上做飯,男的就借了工具,加入到挖河的行列中。這些船家常年往返于蘇杭間,每年的過境費有幾十兩銀子,所費雖能承受,但他們痛恨盧家的恃權掠奪,早就想出一口氣。一旦新河挖成,他們再不需要交過境費,人同此心,誰不支持呢?一時間河邊停的船越來越多。而四鄉八村的人源源不斷地趕來,加入工程中。鄉親們肩挑手挖,拼命地干著。
有道是人多力量大,這樣的工程一般需要十來天,但僅僅四天,半弧形的河道就開通了。看著洪水急速流過,往東而泄,河道兩岸的民工們歡聲雷動。大伙嘴上不說,心里都明白,這是一次向霸權的挑戰,大伙從來沒這樣自豪過。而那些船家更激動,從此他們的船可以走新河,不再受盧家卡要,心里有多舒暢。
新河通水的那天,盧多儉站在東面的關卡上,十分惱恨?,F在河面出現了岔口,盧家河的航道完蛋了,沒有船會再走這里,關卡只能取消。他手撫著乾隆御書,淚流滿面地哭道:“太上爺,你要是再下江南,到這里來看看就好了,那個小小縣令為了跟我作斗,逼著百姓另開了一條河,這樣勞民傷財,您就不管嗎?”可是在這里哭訴,太上皇也聽不見。盧多儉也無可奈何,只能撤掉關卡。
周圍的漁民可高興了,新河一開,盧家河的水變緩,盧魚也不多往那里搶水。別人在新河里也能捕到了。盧多儉卻覺得被人挖了肉,心痛極了。正好盧魚的發情期到了,大批盧魚在河里活動。盧多儉心生一計,他買了大量癟谷碾成糠,再用麻油拌好,在盧家河里撒了一遍。麻油拌糠香味十足,引得盧魚紛紛往盧家河里涌。一時間魚擠魚,整個盧家河水面像開了鍋般沸騰,盧魚都跳出水面,搶奪食物。盧多儉雇的人乘機撒網,好家伙,這下子比以前撈得更多,而那些傻魚前仆后繼也不知逃避。這幾波盧魚都進了盧家河,成了盧多儉的網中之物。別的漁民議論紛紛,只能感慨是盧多儉運氣好,看來有太上皇的威力罩著,他就是能發財。
消息傳到從武耳中。他知道老百姓仍迷信皇權,不敢與盧多儉相爭,即使到了明年,別人也不敢使用魚餌,擔心入不敷出。盧多儉有了家底,所以才敢花大本錢。從武喃喃自語道:“河中之魚,本是天生,漁民靠水吃水,大家都應當有魚可捕。這盧多儉也太狡猾了,以前霸占航道,現在想獨占魚源,真是可恨。我一定要替多數漁民作主,破他這個魚餌陣。”從武左思右想,終于想出一個辦法,在盧家河兩端設兩副竹籪。
竹籪是橫在河中阻止魚游的竹柵欄,中間留出一個通船的位置,在水面以下有密集的竹條插到河底,形成軟柵,船過時竹條順勢彎曲,船過后又恢復直立,防止魚兒過境。
盧多儉這下傻眼了。他氣急敗壞地跑到縣衙,質問從武為何給他的河設籪?從武恭敬地說:“盧長輩的盧家河,乃太上皇親賜,本縣有責任加以保護。設立竹籪,就可以保得盧家河的魚不外逃,以后盧長輩不用擔心自家的魚被別人捕去了。”
這樣一來,盧家河的魚雖不能外逃,外面的也魚進不來了。盧多儉很清楚,盧家河里的魚雖多,但捕上一年,明年就光了,再到汛期,他縱使再撒餌料,也引不進一條盧魚了。
盧多儉知道到了此時,再拿御書來壓從武不行了,他只好服軟,低聲下氣懇求道:“從老爺,我服您了,這兩副籪就不要立了,我盧家就靠這河打漁,斷了魚路,以后靠什么吃飯?!睆奈涔笮χf:“盧前輩真是謙虛,方圓幾十里,誰不知盧家河日出斗金呀?您憑這盧家河,已是本縣巨富,就算捕不到魚,也吃不完用不盡啦。”
盧多儉垂頭喪氣地走了。
從武決心打狗打到底,他不僅設下兩副籪,還派專人日夜看管。盧多儉縱使手握乾隆御書,卻無地方靠山,沒人愿替他出頭。兩年以后盧家河里無魚可捕了。他不得不打點行裝,懷揣銀子要上京城,找太上皇申訴??蓻]到京城就聽說太上皇駕崩了。他一想老皇死了,新帝嘉慶未必會理會他一個小百姓的雞毛事,只好哀嘆一聲,打道回府。再過兩年,也就家道中落。他舍棄盧家河,買了兩畝田,耕作養家。昔日的富實驕橫,從此一去不復返了。
“怎么樣,這個皇帝的故事還是不錯吧,聽著挺爽吧?”我問道。
“額,這個故事雖然跟乾隆有點關系,但主人公不是他吧,而是新任的縣令從武嘛?!遍砰疟硎静环霸詾榍±蟽簳o百姓伸張正義,其實正是他吃了盧多儉一次魚,就賜名給盧多儉,這個皇帝也是腦殘,寫什么不好,偏寫盧家魚,還有盧魚河,這不是給了盧多儉一份當河霸的借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