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婉掰著手指算了算,凝眉:“這幾日……最長三日,也就該醒了,但是,現(xiàn)在王的體內(nèi)還有蠱沒有解開,這蠱可是個麻煩事,消耗得太厲害了。”
東風笑顰了顰眉:“這蠱應(yīng)當如何解?”
她對藥理都是一知半解,更不必說這蠱事了。
月婉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這蠱,應(yīng)當便是玉竹種下的,想來還是需要問問他。”
東風笑頷首:“便好,現(xiàn)在玉竹就在我們手里,我改日去逼問他便是。”
“好。”月婉點頭,又從藥箱里翻出了些東西。
“我看著前一陣子玉竹恐怕是催動了蠱,這蠱當真是兇狠,我能力也有限,如今只能是寫幾味藥,弄個方子,以妥帖為主,先緩緩,其他的,恐怕還要等著王醒來,他自己來弄。”
月婉一面說著,一面在紙上寫著劑量和熬制、用藥的時間。
東風笑點點頭,心里卻不是個滋味——以前自己受傷的時候,玉辭一個人可以將所有事情都處理好,處理傷口,恢復身子,都是井井有條,可如今換成她照顧他,卻還要等著他醒過來,想想就覺得無奈、諷刺。
“好,勞煩了。”東風笑有些茫然地應(yīng)了一聲。
月婉笑笑,收了筆來,卻是忽而退后:“多謝副帥此番相救。”
她說著,便要向著東風笑鞠一躬。
東風笑愣了愣,繼而搖首,面色卻并沒有什么觸動之意:“不必言謝,這本就是我分內(nèi)之事。”
月婉愣了愣,明顯地察覺到了東風笑的小心和敏感。
她從未接觸過東風笑這等情緒,在她看來,長纓映血的女將軍,一向是豪爽堪比男兒,仿佛不曾有過絲毫的女兒情懷。
“嗯,是……月婉說錯了話。”月婉小聲說著。
東風笑面色緩了緩,低聲道:“不必如此客氣的。”
月婉點了點頭,本還想啟口問問,是否需要她留下來照看著王,可是想了想方才東風笑那句話,心里也是明了——這話,不如不問。
如今,面前的這個女子,是最能夠照看好王的,也是最想要照看好王的。
而她月婉,從一開始,便輸了。
從她看見王執(zhí)著筆畫這個女子的眉眼、身形、長槍,到她看著這個女子義無反顧地背槍離營而去,她輸?shù)脧貜氐椎住?
“那月婉便先走了。”月婉定了定神,低聲說著。
東風笑頷首:“好,我定會按著這方子處理,今日勞煩了。”
月婉笑笑,徐徐退下,而東風笑則靜靜坐在榻邊,垂下眼來看著榻上的人。
天色未暗,徐徐能透入幾絲光來。
那日光就這么輕輕巧巧地散落在他的臉上,那朦朧的金色染上了他瓷玉般的面龐、濃墨般的長發(fā)和那扇骨般的長睫,愈發(fā)顯得如夢似幻。
東風笑小心翼翼地將手探出去,輕輕地撫著他的臉。
她并不喜歡看不真切的他,因為她擔心,如今面前的他是假的,如今這一切是假的。
如果這是一場夢,待到夢醒,他依舊是那個冷冷的、不識得她的,她又該如何是好。
垂著眼的人兒一呼一吸間均勻而又溫熱,東風笑微微閉上眸子,感受著他的氣息和溫度,這種真切的感覺讓她感覺分外安心。
脊背后面的那個涼涼的墜子一般的東西依舊沒有取下來,東風笑方才試了試,又讓月婉幫著弄,可是怎么也拆不下來,本還想著這東西也許能讓他好受一點,如今,也不得不作罷。
東風笑咬了咬唇,想著之前的種種,忽而覺得自己好生過分。
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他會把這等保命的東西取下來給她,讓她安然逃走,可是她呢?僅僅是因為懷疑他騙了她,就狠狠捅了他一刀,僅僅是因為知道他又要有婚禮,好像還在防著她,就要氣得一走了之……
東風笑的腦海里忽而閃現(xiàn)出那日他破牢而入時通紅的眸子,他一字一句地控訴——她為何不肯信他。
她,真的很過分。
“美人兒,我……真不值得你放在心里。”東風笑咬了咬唇,低下頭去,湊在他耳邊,啞著嗓子說出這句話來。
而玉辭只是垂著眼,靜靜地躺著,沒有反應(yīng)。
東風笑卻忽而傻乎乎地笑了:“你沒點頭,說明你不恨我、不煩我啊。”
“我們說好了,以后,你可不要反悔。”
東風笑自欺欺人地,對著還沒醒來的他說著。
玉辭依舊是沒有動靜,東風笑笑了一會子,眼淚卻忽而砸了下來。
“美人兒,對不起……”
這句話她想說了許久了,可惜,卻是遲遲未能說出口來。
如今又是,他還未醒來,她才敢說。
東風笑穩(wěn)了穩(wěn)神,不曾想到自己竟會變得有些愛哭,這些天的眼淚當真是多,她不喜歡流淚,真覺得丟人。
趕忙回過頭去,匆匆忙忙地按照月婉交代地開始煎藥。
這幾天,她一定會好好照顧他,不會再想這丟開他一走了之,更不會……任憑那些‘軍紀’處置于他。
與此同時,古月山上,牧婉凝眉坐在桌案旁,手里繡著的圖案卻是遲遲沒有進展。
東風軒在屋門口,抬手在門上輕輕叩了幾下,繼而舉步走了進來。
“這些天古月封山,消息晚了些,現(xiàn)在才知道外面的情況。”
牧婉顰了顰眉,也許是自家男人身上帶著些許的寒氣。
“晚了些,你封山倒是封得足夠快。”
她輕輕淺淺地說了一句,也不抬頭,只是低著頭看著那圖案。
東風軒嘆口氣:“你還在怪那件事。”
牧婉瞧也不瞧他:“手心手背都是肉,且不說你事事偏心,怎么說……”
東風軒不容她再說下去:“許多年前的事情,是我的錯,但是現(xiàn)在,也是孩子自己離不開外面了。”
牧婉哼了一聲。
“我算是明白了,你便是總要把別人家的事情帶入到自家頭上,自己執(zhí)迷不悟也便罷了,倒是苦了自己家的孩子。”
東風軒嘆口氣:“他家……他們家的事情的確是亂,也是姐妹兩個。”
牧婉哼了哼,不再搭理他,埋著頭看著自己的刺繡。
“頭抬高些,這樣子小心瞅壞了眼睛。”
東風軒自然也感覺到了氣氛的焦灼。
“好,你且說,有什么消息。”牧婉抬了抬頭,算是給了他個面子,緩緩說著。
東風軒沉了口氣,自家夫人本是公主,跟著他過來這么多年,他也驕縱著,這性格也一直沒有改過來,他也不敢給她改,這才慣出來現(xiàn)在這副脾性。
“來信說……”
“陛下,駕崩了。”東風軒語氣沉沉。
牧婉的手一抖,一下子便刺破了自己的手指,鮮血便從傷口里涌了出來,染紅整整一處刺繡。
她抖著手,壓著聲音:“哥哥,他……”
東風軒嘆口氣,小心地將她流血的手執(zhí)起來,一面從旁邊拿了紗布藥物來,一邊沉聲說著:“應(yīng)當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這消息來得有些晚了。”
牧婉搖了搖頭,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砸落。
東風軒心里一慌,抬手碰了碰她的面頰,卻發(fā)現(xiàn)濕漉漉的一片。
“之前笑笑回來的時候,不還幫他帶過話,讓你有空回去瞧瞧他,你也沒肯去,我當你是還因為過去的事情怨著他,如今……”
牧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的確,她的確是怨恨自己的哥哥,她小時候最依賴他了,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當亂民兵臨城下時,那些人開口要讓公主嫁給亂民首領(lǐng)來平息此事,他竟是一聲不吭地接下了,繼而返回朝堂上,親口說著,要將她嫁給那么一個粗魯?shù)拿Х颉?
她最依賴的哥哥,險些毀了她一生的幸福。
那時她恨透了他,跟著東風軒一走了之,便是回去也只是瞧瞧父皇和母后,后來父皇故去,她便只瞧母后,算下來,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她不曾再見過他。
可如今,死亡這件事,卻可以在一瞬間消除所有的恨意。
“他畢竟是我哥哥。”牧婉半晌才沉沉說了一句。
東風軒點了點頭,繼而又說著,仿佛是想要緩解這氣氛:“不過牧逸那孩子也很是能干,如今……如今已經(jīng)除去亂臣登基了,笑笑那邊也還好,送消息的方才得了消息,說那孩子已經(jīng)回了營了。”
“我本還想著,如果外面實在是出了大問題,我們便出山去幫著些,就像蒼鷺一樣,畢竟北傾是國,那里也是你的家,笑笑也在血纓軍忙活著。”
“如今北傾為了自保邊疆,已經(jīng)往南喬挺進了,據(jù)說笑笑在這件事上還立了不少大功,這孩子也的確是過得苦……”
東風軒喋喋不休地說著,可是牧婉這邊只是目光呆愣著,木訥地、時不時地‘嗯’上一聲,算是回應(yīng)。
她這些年,瞧也不瞧她最愛的哥哥,究竟是對、還是錯?
是她太任性、太記仇,還是他對她太狠、太絕情?
“不過好在那冰蠱花之前被我們種下了,雖然已經(jīng)抵了一命,但是冰蠱本就是奇物,多少能保著她的性命,除了冰蠱性涼,在女子身上只怕有些麻煩。”
“麻煩?”此言一出,牧婉終于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