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機聽得苦渡大師道出“陳阿妍”三字來,直驚得面如土色,半日,方回過神來,顫聲道:“老和尚,她、她、她還活著么?你見到她了么?她還好么?”此時,他再也笑聲不出了。
“阿彌陀佛,華施主,佛說魔由情生,情由心生,冤孽既結,須當厭離,五蘊皆實,四大皆空。事已至此,華施主須自制些,切莫心慌意亂。”苦渡大師出語緩緩。
“砍球屌哩!嘿嘿,老和尚,這點鳥事還打不倒老華!好,老和尚,你慢慢說吧!”華機苦笑道。他身子猛然站起,昂首挺胸,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但仔細瞧來,面上卻現出些戚容來。
“阿彌陀佛,華施主,老衲不敢動問施主是孑然一身,還是……”苦渡大師話猶未盡,便被華機高聲打斷道:“砍球屌哩!老和尚好沒出息,問這些個事作甚?是想與老華說媳婦么?”前時,他還是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一轉眼間,卻又變得笑逐顏開,一副玩世不恭的滑稽之像。
苦渡大師見他神情變化之速,心中暗暗稱奇,頌了聲佛,笑道:“華施主,并非老衲愿意如此說話,此乃是陳阿妍施主要老衲這樣問的。”
“砍球屌哩!老和尚,如此說來,老和尚是不久前才見過阿妍的了!”
“非也,非也。華施主,此話乃是陳阿妍施主十二、三年前對老衲說的。當時陳施主對老衲道:‘苦渡大師,武兒日后成人后,可讓他去尋他的父親華機。若是那華機孤身一人,便讓武兒留于他的身邊;若是……”
“砍球屌哩!老和尚,阿妍說若是老華又娶了老婆,便讓這小子滾他娘的蛋!老和尚,當時,阿妍可是如此對你說的么?”華機未等苦渡大師話盡,便截口道。
苦渡大師面上一紅,尷尬地道:“華施主,陳阿妍施主雖是此意,卻并非如此而言……”
“砍球屌哩!哈哈,老和尚,阿妍只是未有老華說得如此難聽而已,又有何不同?”華機大笑道。他面色陡然一沉,叫嚷道:“老和尚,便讓這小子滾他娘的蛋吧,老華生不出這么好的寶貝兒子來!”
“阿彌陀佛,如此說來,華施主是另有家室的了?”苦渡大師不無惋惜地道。他暗嘆一聲,又道:“請問華施主膝下有幾個令郎、令愛。”
“砍球屌哩!老和尚聽說老機又有了老婆,心中便不高興了么?”華機冷笑道。他手中煙袋在空中一揮,大聲道:“老和尚,十二、三年來,老華從未嗅過女人味兒,又何來什么鳥家室?‘狼’啊‘艾’的,老華倒是見過不少!”華機說至此,忽又放聲大笑起來。
苦渡大師識得他雖是玩世不恭、游戲人生,說話詼諧幽默,卻是一個不打誑語的誠實漢子,眼下聽得他如此說話,心中不禁大感疑惑,于是面上一紅,訕訕地道:“華施主既然至今未成家,為何不讓武兒留下來,也好與施主作個伴兒?”
“砍球屌哩!老和尚,老華十數年來孤身一人,早已過慣了寂寞的日子,若猛然再添上一個會喘氣的活物兒,一下子熱鬧起來,反倒覺得有些不大習慣了。這小子若是愿意跟著老華受罪,便讓他留下來便是了。”
“阿彌陀佛,華施主,武兒已有歸宿,老衲已完成阿妍施主所托使命了,也該回寺看經去了。”苦渡大師笑道。他口中說話,身子轉動,舉步便走。
“砍球屌哩!老和尚,家里有吃奶的孩子么,抑或有待產的媳婦兒么,抑或火上了房子么?怎的說走便走?”華機大笑道。他一把扯住苦渡大師的駕裟,大叫道:“老和尚,你不能走!事兒未交代清楚,便如此溜之乎也么?”
“阿彌陀佛,華施主還有賜教么?”苦渡大師愕然道。
“砍球屌哩!老和尚吊起了老華的胃口,便想一走了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老和尚不將阿妍之事說個明白,老華便攆你到懸空寺去,燒了你的和尚廟,搗了你的和尚窩,再把你那些小和尚的卵一個一個的摘了喂狗去!”華機二目瞪得牛卵般大小,以手指了苦渡大師的鼻子,口中惡聲惡氣地道。
“阿彌陀佛,華施主,并非老衲不愿奉告,只是陳道友不讓老衲提起此事,還請施主見諒則個!”苦渡大師身子退后一步,口中嘆了口氣,苦笑道。
“什么?陳道友?老和尚,你是說陳阿妍當了女和尚了么?!”華機直驚得魂飛魄散,心中一慌,口頭禪又忘記了。他向地上使勁唾了一口,厲聲道:“砍球屌哩!見諒?見諒個屁!老和尚不說,老華眼下便去懸空寺!老和尚,老華可不是說著玩兒、唬你的,啊!”
“阿彌陀佛,今日,老衲碰上了個潑皮難纏戶了,唉,也怪老衲昔日敬佛不夠!”苦渡大師苦笑道。他被華機逼得無計可施,對了他雙手合十道:“華施主請撒手,老衲說與你聽。”他略一停頓,似是在整理思路,便敘道:“十數年前的一個午后,老衲做完功課,才要活動活動筋骨,忽見一年輕尼姑懷抱一幼小孩兒走進寺內。懸空寺中,從未有尼姑來過。今老衲見得此尼,心中略吃一驚,急忙施禮問道:‘阿彌陀佛,老衲有禮了。請教道友法號?不知道友駕臨鄙寺,有何見教?’女尼還禮道:‘小尼來此,要求大師將此孩兒收為弟子。’老衲聽她說的無頭無尾的,于是笑問道:‘道友,此小孩兒由何而來?’她嘆了口氣,道:‘大師識得襄州陳懷英么?’‘陳懷英?’老衲見她不接老衲的話頭,卻將話題扯到陳懷英身上,心中略感詫異,又問道:‘道友所言,可是鄂派創始人陳懷英么?’她點頭道:‘正是。’老衲笑道:‘道友,老衲與陳懷英施主乃至交好友。昔日,老衲便曾去過陳府數次。道友既提起陳施主來,想是與他大有干系的了?’女尼恭聲道:‘乃是家父。’老衲心中又吃一驚,急問道:‘如此說來,道友便是陳懷英施主的掌上名珠、俗名叫阿妍的了?’尼姑愕然道:‘大師何以便識得小尼的俗名?’老衲道:‘道友,在你二、三歲之時,老衲還抱過你呢。’見得她機械地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道:‘原來如此。’老衲識得了她乃陳懷英之女,心中大惑驚疑,于是愕然道:‘道友,令尊大人乃一派掌門人,且是德高望重,譽滿江湖;令夫一代英才,年輕有為,正如日中天;鄂派又值鼎盛之際,道友如何便作如此打扮?’便見她眼圈一紅,二目之中幾乎落下淚來,但終于忍住,只是凄聲道:‘大師,小尼不幸,身遭滅門大禍,是以才遁入空門,削發為尼的。’老衲追問究竟。她以袖拭了拭眼角,嘆了口氣,澀聲道:‘大師是識得的,鄂派與湘陰派素來有隙,兩家明爭暗斗,經年不息,死于其糾紛下的弟子不計其數,怨仇愈結愈深。湘陰派掌門大弟子石鴆乃唐宮大內侍衛總管,二弟子崔烈又是朝廷大司徒,二人均握有生殺予奪之權,二人為了消滅鄂派,使湘陰派獨霸湘、漢之地,便定下一條公報私仇的毒計來。當時,朝廷大選秀女,凡有幾分姿色的未婚女子均在當選之列。石、崔二人雖是識得小尼當時已是有夫之婦,卻乘家父與丈夫外出之際,將小尼掠入宮去,充作秀女。家父返家后,曉得此事,不禁怒火萬丈,當下親率身旁的門下弟子追入宮去。石鴆、崔烈二人之意,便是要以小尼作誘餌,將家父引入宮,坐家父個私闖皇宮的大逆不道之罪,以便除去家父。家父武功極高,門下弟子功力亦個個不弱,且是人人義憤填膺,是以他們闖入宮中,倒也所向披靡,不少大內高手死于其手下。看看將要將小尼救出,忽聽轟隆一聲巨響傳出,一名鄂派弟子觸著了宮墻上的機關,見得地面猛然往下一沉,家父及眾弟子隨了向下墜去。家父見狀,心中大驚,但他雖驚不亂,大喝一聲,身子凌空躍起,氣運于頂,擬撞破殿頂,救眾人而出。豈料這殿頂非琉璃瓦所覆,而是以一塊塊巨大的石板蓋就的,家父施出的雖是力具千均的鐵頭功,但頭撞巨石,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巨石卻是紋絲未動,但家父的身子卻被震得直墜而下,跌入地下的陷阱之中。陷阱中,布滿了浸了劇毒的尖刀、竹簽等物事,家父及眾弟子功力雖是深厚,但中劇毒后久久得不到救治,又哪里能幸免于難?當時,小尼正在隔壁房中,隔了精鋼窗欞,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幕慘象。小尼見家父及眾弟子落入陷阱,口中發出一聲慘叫之聲,便已然昏厥過去。小尼醒來,卻見面前站了二人,以目瞧了小尼,正陰陽怪氣地笑著。小尼見了二人,直氣得身子發抖,向他們臉上各自唾了一口,大罵道:“石鴆、崔烈,該千刀萬剮的狗賊,做出如此卑鄙、如此歹毒之事來,必不得好死!哼哼,想讓姑奶奶侍候那狗皇帝,除非日出西方!’石鴆身子退后一步,以袖拭了拭臉上的唾沫,冷笑道:‘小賤人,侍候皇上?別做你的清秋大夢了!你以為石某請你入宮,真的是想讓你做娘娘么?呸!此乃是石某施的調虎離山與借刀殺人之計!無毒不丈夫,石某不做如此卑鄙、如此歹毒之事,能除掉陳懷英、消滅鄂派么?能報了大仇、解了心頭之恨么?嘿嘿,眼下,鄂派余孽已成朝廷欽犯,皇上下旨追捕,格殺勿論,你想去侍奉皇上,卻不是哈巴狗咬月亮——不識高低了么?且是此時石某大事已成,小賤人還有可利用之處么,說不得,便要讓你回去了!’石鴆‘了’字才出口,對了小尼一掌便拍了過來。此時,小尼軟穴被點,身子半點也動彈不得,自以為必死,索性將眼一閉,靜等掌力擊來。便聽‘砰’的一聲巨響發出,又聽‘哎喲’一聲慘叫聲傳來,小尼便覺似有人在扯小尼身子上的牛筋繩。小尼心中一驚,不覺睜開眼來。小尼瞧時,卻見石鴆的身子連退數步,小尼身旁的一蒙面人已將小尼身子上的牛筋繩拽斷。此時,小尼才識得石鴆是被蒙面人發招震退的。蒙面人扯斷小尼身上的牛筋繩,以一只胳膊挾了小尼,另一手輕出,將崔烈及身旁的大內衛士擊退,口中發出一聲長嘯之聲,身子掠起,由房中斜飛出去,躍上殿頂。他身子如此一顯露,便見暗器如雨,向了他招呼過來。聽得他長笑一聲,一袖飛舞,將擊來暗器盡數卷落于地,身子在殿頂之上飛來逸去,幾個起落,便已然闖出宮去。此人身挾一人,在高手如云的大內中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這份功力,亦當真驚世駭俗了。蒙面人挾了小尼,一路奔行,卻也到了一個去處,看時,卻是一所尼閹。小尼正感詫異,卻見蒙面人放小尼于地,又揭下面上的黑紗來,笑道:‘好了,總算回來了!’此時,小尼才識得蒙面人乃是一年老尼姑,且是慈眉善目。小尼對她福了福,感激道:‘多謝大師救命之恩!小女子請教大師法號?’老尼藹然笑道:‘施主不必客氣,此乃慈悲分內之事。’此時,小尼才識得老尼便是名動當時的佛門弟子慈悲大師。不用說,小尼所處之處便是慈悲庵了。當時,小尼萬念俱灰,便拜慈悲大師為師,削發為尼了。小尼被搶入宮之時,虧得所生之子正在小尼之母處,此子才得免遭毒手。看看過得二年,師父慈悲大師圓寂,庵中眾尼見小尼佛事頗精,處事亦曉得些輕重緩急,便推小尼做了庵主。那時,小尼只想一心向佛,以了殘生,哪有甚為庵主之意?怎奈眾尼極力推戴,小尼推辭不下,只得勉為其難了。此時,小尼得知家慈因經不起打擊,已成瘋疾出走,不知去向;又識得鄂派弟子在朝廷追捕下,死的死,亡的亡,鄂派已土崩瓦解,不復存在了,識得兒子在陳家終非了局,便設法將他接入庵中。后來,小尼想,自己一個出家人,在尼庵中養個孩兒,若是傳了出來,豈不為一庵之尼面上抹了黑了么?小尼既有此想法,便欲為孩兒尋個去處了。小尼思來想去,便想起大師來。小尼曉得距慈悲庵最近的佛門圣地便是懸空寺了,大師又是得道的高僧,若將小孩兒托付大師調教,定可讓他成為一個有益于蒼生之人,是以小尼便將孩兒帶到懸空寺來了。唉,想小尼與孩兒分離二年有余,今才相聚,便又要骨肉生離,怎不讓小尼痛斷肝腸!只是事已如此,不得不為之了!’她強顏笑了笑,又指了懷中的小孩兒,道:‘大師看此孩兒可是可造之人么?’
“老衲聽她道明原委,心情亦甚沉重,早便有了將小孩兒收下之意了,那時聽她如此發問,便由她手中接過小孩兒,瞧了瞧,放于地上。女尼見老衲不置可否,心中一急,問道:‘大師,此孩兒不可教么?’老衲見她焦急,笑道:‘道友,老衲說過不收此子為徒么?’
“尼姑見老衲已準,深施一禮,拜謝道:‘如此,便有煩大師了。大師大恩大德,建法沒齒難忘!’轉身欲去。老衲此時才曉得她法號建法。老衲見她欲走,忽的想起一事來,疾忙上前一步,擋住她的去路,合十道:‘道友放心,道友既信得過老衲,將令公子托付于老衲,老衲定當盡心盡力照顧好令公子,決不會讓他受半點難為的。只是還有一事,須請道友賜教:便是此子日后學成后,又須如何為他定行止?’建法道友略思片刻,便道:‘大師,此子若能成器,便讓他繼承大師的衣缽便了。’老衲搖頭道:‘道友,此言差矣。老衲觀此子頭圓、面圓、發疏、耳白、背厚、胸平,一副富貴之像,且是資質聰穎,實可造之人。老衲自見他時,便已喜歡上他了,只是老衲不喜喜形于色,才未有表露出來。但老衲觀此子生性活潑好動,實非坐得住禪之人,日后只可做一個精忠報國或是行俠仗義之人。’老衲笑了笑,又道:‘還請道友為此子指明去處?’建法不答老衲的話,只是驚疑道:‘如此說來,大師是要再收一人作衣缽傳人的了?’老衲搖頭道:‘道友,除令公子外,老衲卻是再不收一徒了。’建法愕然道:‘如此,豈不斷了苦渡派的衣缽了么?’老衲大笑道:‘道友以為老衲物色一個可傳之人為徒,是讓此徒繼承老衲的袈裟和缽盂的么?’老衲見她愈加驚疑,又道:‘道友,老衲之意,只要將佛學與武學傳于一人,免得老衲日后歸西后,此些東西失傳于世,又哪里是為了苦渡派的衣缽?’建法聽得老衲之言,喟然道:‘大師精神,著實難得,小尼欽佩至極!’沉思片刻,又道:‘大師既不愿讓他繼承苦渡派衣缽,日后,便讓他去尋他的父親華機,讓他認祖歸宗吧。只是……只是到那時,華機若是孤身一人,便讓武兒隨了他,也免得他孤苦伶仃的一人傷心;若是他已然另有家室,大師便將武兒領回,讓他在懸空寺出家便了,免得武兒跟了人家吃苦受氣。’此時,老衲才識得此孩兒名喚華武。當時,老衲聽了她的話,心中尋思道:‘阿彌陀佛,塵念著實難了難斷,都為一庵之主了,還惦念著這個那個的!唉,此也是為女人的細心之處。’老衲想到‘一庵之主’時,心中一動,于是問道:‘道友既是慈悲大師弟子,現又為慈悲庵一庵之主,怎的老衲昔日未聽說過道友的法號?’建法識得老衲心中尚存疑慮,于是笑道:‘大師,虛名害人,要它作甚?小尼出家僅二年有余,小尼又喜靜不喜動,輕易不出外走動,是以大師便識小尼之名不得了。大師請想,天下還有自愿將孩子送與他人之人么?大師若對小尼身份存有疑慮,小尼身帶二物,請大師過目。’她口中說話,伸手入懷,取出二個物事來,遞與老衲。老衲接物事在手,看時,卻是一金鱷與一玉比丘尼。老衲見了二物,識得乃是鄂派與慈悲大師的信物,當下深信不疑。建法道友對老衲施一禮,出寺去了。
“十數年轉眼便過,武兒已盡得老衲真傳,只是尚欠些火侯而已,若假以時日,定可成為頂兒尖兒高手。前些日子,老衲打聽得華大俠身在池州,便打發武兒前去尋找。老衲素知武兒頑皮好動,喜歡熱鬧,只怕他離寺后會惹出麻煩來,卻也放心不下,于是便在他走后不久,亦離寺奔池州方向而來。老衲心中有事,亦顧不得沿途觀景,只是一路疾行,至長江北岸,尋舟渡江,便急急地趕至此處。唉,怕什么便來什么,果然,這淘氣鬼正在此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