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靠近他就想投進他的懷裡, 只要給他一個背影他就會上前張開雙臂??措娨曋恍枰粋€沙發,聽音樂只需要一張椅子,再熱的天氣也不理會公車裡多餘的空位。他是不是已知道我其實愛極了那淡淡的菸草味, 所以一再貼近又貼近?他可知我爲什麼總愛站在窗前眺望?電視裡的廣告真有那麼好看?那兩盒歌帶反覆聽也不厭?空出一個座位是要留給後來的乘客?
原來擁抱也會上癮。是否每一對戀人都這麼膽大不知羞人?面對戀人懷抱的誘惑, 女孩們是否都會沒了矜持?
而就在不久以前, 我還在萎靡地過活不敢去奢望這一生還有與他再見的機會, 惶惶不安地以爲他會恨我毀了他的人生, 爲他是否會選擇龍婭莉擔經受怕,豎起尖銳的刺包裹著脆弱自卑的自己……上天給的恩賜來得突然而猛烈,我有時會擔心難以承受而沉溺身亡, 害怕得來不易的幸福從手中溜走。
患得患失嗎?卻又不會。不管是他親暱地喚‘雅’還是大呼小叫‘李唯雅’,這些如果不過屬於我還會是誰的呢?每天早晨醒來睜眼之前都會問自己是不是在夢裡, 可不等我得出答案就會聽到一句…
“醒了嗎?”
“醒了?!毕崎_眼簾, 躺在地板上的傢伙不正是他麼。
甘蔗總是先苦後甜, 這一切都是我應得的,誰也收不回。甜裡便不該摻雜苦澀, 所以我自動忘卻了橫在我們之間的阻礙,他的父母、我的父母…
“果果,你爸媽…他們知道我住這兒嗎…”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他起身坐起,揉了揉睡眼說:“大概不知道吧,別擔心, 他們住的地方很遠?!?
我不太滿意他的回答, 我希望他說‘知道又怎麼樣, 他們別想分開我們?!?
“什麼大概, 到底知不知道!”早上發火也有很好的藉口, 因爲我有起牀氣。
他搖頭,“這不是很好嗎, 就算他們現在認了我,以後也會不認。唯雅,你害怕嗎?”
我努力去思索他話裡的意思,很久才明白,回他,“有你就不怕?!卑謰屢矔c我斷絕關係嗎?如果到那時我惟有做個不孝的人,因爲我無論如何也不離開楊果,也因爲我不想恨他們。用我的恨報答他們的愛,那才真正是辜負了他們的養育之情。
可是事情哪會像我們想得那麼簡單,誰又能真正做到鐵石心腸。
“如果到最後我們還是不能…怎麼辦,果果?”
“學羅蜜歐與茱莉葉嘍?!?
殉情?我愣了一瞬,隨即勾起嘴角。想不到他還有點浪漫…
“你放心我不會和那個羅蜜歐一樣傻,愛人死沒死都看不出來,這種傻蛋死了也不奇怪?!?
我就知道,這傢伙與浪漫絕對絕緣。不過他說的也對,死亡和昏睡都分不清是不怎麼聰明。
“喝水嗎?”他突然拉開涼被站起身。
我急忙撇開眼,這人就不會穿一條長點兒的褲子嗎!又看到了那道手術疤痕…對了,有件事一直很想問。
“果果,你怎麼知道我會來?”我是指他在醫院的時候。
“恩?”他倒滿一杯水咕嚕嚕灌進喉嚨,“我知道?”
我看了一眼牀尾的假肢說:“你去詢問那位骨科醫生有關假肢的事,難道你能未卜先知,知道我會回來?”
“對啊,我厲害吧?”他露齒得意一笑,轉身滿上水杯,“裡面的圖書館很少有這方面的書看,醫務室又全是一幫只會賣藥的飯桶。手術以後待在醫院就問問唄,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他故意說得不當一回事,做這種婆媽的事兒不是他楊果的作風。
“在‘裡面’還有圖書館和醫務室?”我故作隨口問。
“唯雅,我想帶去個地方。”
我擡起頭來又馬上垂下,“去哪兒?”
從前他就不知道什麼叫避諱,直到我們都長成十多歲的大人他還成天翻窗進我的房間,撞見我不方便見人的情況也不是一兩次,每次兩人都羞得臉冒煙可他還是不記住教訓。好,不翻從前的舊賬,那就說現在…
“先保密好不好?”
怎麼都好…“你能不能先穿上褲子————!”
※
楊果帶我去的是他住了四年多的少管所。
進入第一道鐵門內所見到的和我想象中的監獄一樣,高牆、電網、監視器、持槍武警。我抓住他的手與他緊挨著,跟在警務人員身後快步往裡走。第二道鐵門後是一個寬敞的操場,只是沒有一個嬉鬧的學生,因爲這裡是監牢不是學校。
很快我就改變了自己的想法。這裡的確是看守犯罪人的地方,不過與我影響中卻是大大不同。二十分鐘內我被楊果拖拉著經過了‘最煩人’的教學樓、‘最愛去’的圖書館、‘最常去’的傳達室、‘最鄙視’的醫務室、‘最無趣’的教育娛樂廳、‘最沒用’的體育活動廳、‘最繁忙’的心理諮詢室、‘最可惡’的食堂、‘最懶惰’的燒水房、‘最乾淨’的監舍,還有理髮室、洗澡堂,最後到了接見室才得以喘口氣。
接見室也不是我所想的樣子,沒有隔離的鐵柵欄也沒有隔在中間的大長桌,倒是個適合開茶話會的地方。
幾分鐘後我見到了那三個耳熟能詳的名字本人,阿飛、詩人、山東饅頭。不用別人介紹就很容易將他們對上號,流氣也帥氣的是女友一籮筐的阿飛,斯文纖瘦、頭髮較長的是經常因拒絕理髮而受罰的詩人,同時也是教楊果畫肖像畫的老師,壯實憨厚又稚氣的是山東饅頭錯不了。而我也知道了楊果在這裡的名號,阿飛在進門時喊了一句‘喲,館長?!^長,又是因何得名呢?
三個人盯著我足足看了兩分鐘,接著面面相視,最後看向楊果贊同地點頭。在他們相處的日子裡楊果說的最多的便是他有一個美得天上有地下無的‘女人’,三人讓他拿照片出來驗證他卻說沒有,還說他女人的模樣早就深深刻在他腦中,根本不需要用照片來睹物思人。這麼一說三人只當他在吹牛,而今天看來沒讓他們失望。
望著楊果得意自豪的表情,我心下感謝媽媽給了我一張漂亮的臉蛋,沒給他丟面子吧?
※
阿飛和詩人很健談,山東饅頭話不多,大多時候只是隨著大家樂呵呵地笑。我並不感到拘束,但幾年來少與人交談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幸好他們也只把我當聽衆,寒暄過後就開始爭先恐後地揭別人的短,宣揚楊果的、他們相互間的糗事。這之中詩人揭發了‘水上盈盈’署名事件?!璨ㄏ勺由鷫m襪,水上盈盈步微月’楊果不知道其中兩個字怎麼寫只好‘請教’他,他不過是偷偷嘲笑了一下就被楊果狠狠地教訓一頓。
無論誰看都會認爲他們是一個家庭裡感情要好的四兄弟,不會想到他們是曾經犯過大錯的少年犯。
其間楊果被叫了出去,去與他們的教官‘老倌兒’敘舊。聽到我叫‘果果’阿飛當即噴出口水捧腹大笑甚至誇張地摔在地上。他說,以前也有一個女人叫我‘飛飛’,每次聽到她這麼叫我就特想揍她。我問他揍了嗎。他搖頭,她可沒你漂亮,那張臉已經夠醜了再揍還能見人嗎。
楊果說那是阿飛頭一次提起他自己的事,做哥們那麼多年他卻是說給我聽。後來我們知道了一些阿飛和那個叫他‘飛飛’的女孩的故事,與我和楊果竟是驚人而不可思議的相似。只是他,或者說是那個女孩,沒有得到老天的眷顧。醉酒時他曾又笑又哭地問楊果‘跳舞的都是有身手的麼,如果她也像你的女人那樣是跳舞的是不是就能夠逃掉?’
有時候我在想,愛情究竟是多麼深奧的東西,要經歷多少才能真正懂得。楊果、阿飛,他們不過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他們懂什麼叫愛嗎?楊果只懂李唯雅本來就是他的,阿飛只知道那個女孩是他唯一喜歡的‘醜女人’。愛情,大概是世間最難參悟的玄機佛理。
離開時在途中遇到一隊少年,見了楊果個個朗聲喊著‘楊老師’。居然叫他老師?!以爲他說教學樓是最煩人的地方是因爲他厭煩讀書上課,原來是不喜歡給一羣蠢小子當英語老師。全天下最不適合他的職業就是這很需要耐性的老師,難怪他會那麼深惡痛絕。
“我怎麼沒聽你說過這事?”有‘老師’如此高的身份就不難解釋我能參觀這裡的原因。
楊老師很是羞赧地說,“這種事情我怎麼好意思炫耀?!?
阿飛他們叫他‘館長’,因爲他是最常去圖書館的人,自由的時間全待在這裡。他原本不是好學的人,只不過在這裡面除了看書什麼也不能做。圖書館大多時候是擺設,就那麼幾本破書,能看的只有幾套全新的、不知誰爲趕潮流弄進來的英文教材。唸書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兩年的時間就把這些書全吃進了肚子。那時候少管所正好要聘請英語老師,‘老倌兒’就推薦了他。
他當這個老師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這裡年滿十八週歲剩餘刑期超過兩年以上的人就要轉送到監獄。少管所雖然並不像他刻意讓我看到的那樣美好單純,但絕對沒有真正的監獄黑暗複雜。他年滿十八歲時還剩有三年的刑期,原本是要轉送的,是楊叔叔的疏通和他這個老師的身份讓他留了下來。在這兒就屬他的年齡超過了二十,藉故他盲腸炎進醫院這事兒辦理保外就醫,也是要他在年滿二十一歲前離開少管所。
“也就是說你的英文很厲害?”我問。
他揚眉得意地說:“和你這個大學生比是差那麼一點點,不過可不是你想的文盲?!?
“我什麼時候說你是文盲了!”我激動地喊著。
“沒,沒,算我說錯了?!?
“‘你這個大學生’,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果然還是在怪我!”
“不是不是!絕對不是!”
“我告訴你,我沒有怪你害我成了大學生,你就不能怪我害你成了文盲!”
“我害你成了大學生?這話怎麼說起?”
“難道不是?就是你害我的!”
曾經大聲宣言要一起念高中、一起上大學,可如今…卻只有我獨自一個人…
“呵,女人!”
果果,是我害了你,你卻還要費盡心思來減輕我的罪責,讓我情何以堪…